司马光心头猛地一沉。韩相公此言,是提醒他案子太大,牵扯太广,力有未逮;富相公此言,更是将赤裸裸的政治平衡法则摆在了他面前——朝廷是一个整体,宗室勋戚和外戚集团是其中盘根错节的重要力量,骤然撕破脸,可能导致巨大的动荡!
为了“清廉”而动摇整个统治基础的根基,值吗?这两位老成谋国的大臣,话虽隐晦,劝诫之意却已昭然。
然而,就在司马光感到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和压力如山袭来的同时,他也在两位老臣眼中捕捉到了一丝复杂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深意。
韩琦端起自己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了撇浮沫,看似无意地加了一句,声音更低:“听闻太学有策论,论及宗室冗支,亲尽恩绝之理,倒是有些古意,引‘周礼’‘前朝旧制’,颇为持之有故。若能正本清源,规复祖宗法度,使名分昭然,恩泽有序,则纲维或许自正,远强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他轻轻呷了一口茶,抬眼看向司马光,那眼神锐利而深邃。富弼的目光也从画上移开,落在司马光案头那几份时鲜小菜上,片刻,又缓缓移开,叹息般低语:
“圣人之道,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然其所为,必也名正言顺,从大处着眼,于万世基业有益处。为臣者,须臾不忘本分——辅弼君王,安定社稷,节流固本,皆此分内事耳。”
他点出了“辅弼君王”(点明英宗立场可能微妙)、“节流固本”(宗室冗费核心)这两点核心,意味深长。
司马光如遭电击!韩琦看似在评点太学生策论,实则是在点拨他——查个案只会陷入泥潭树敌无数,唯有用“正名分”、“复礼法”、“规祖制”这样光明正大的名义,从根本上提出解决方案(如太学生的“五代而斩”论),才可能占据道德制高点,以理服人,化“攻讦宗室”为“维护礼法”“稳固社稷”!
富弼更是在强调改革宗室问题必须与辅佐君王、为国节用的宏大目标绑定,使之具有政治上的正当性与必要性!
这两位历经二朝、深沉如海的老人,他们并非反对清理宗室积弊,甚至内心深处可能完全支持!但他们更清楚朝堂博弈的残酷法则——他们是在用最顶级老臣的智慧,为他指引一条更可行、更能凝聚力量、甚至能撬动得到英宗皇帝支持的道路!
这是“士大夫集团”整体利益的要求——宗室冗费也挤压了国家投入到官僚系统和民生领域的资源。
散席归家,司马光没有坐轿,拒绝了随从,独自一人踏入资善堂——他值守宫廷经史藏书之所。
偌大的厅堂此刻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排经史典籍沉默地林立,如同森严厚重的历史壁垒。几盏孤灯摇曳,将他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高耸的书架上。
那份韩绛匿名送来的宗室罪案清单就摊在案头,旁边是太学生那份激情澎湃、倡言“五代而斩”的策论抄本。烛光跳跃,照见上面一行行墨字:侵田,夺产,命案,勒索……也照亮了新添上的几个调查所获的名字和血泪控诉的证词。
另一边,是他白日里带回的那只冰冷沉重的赐食漆盒。一边是赤裸裸的、令人发指的黑暗现实和无辜者的血泪。这是他一直秉持的信念基石——正人心,守纲纪!岂能因强权而退缩?岂能因压力而妥协?
一边是庞大的、深不可测的力量(太后、勋戚、甚至可能部分宗室的激烈反弹)和两位老臣深沉的警诫——孤臣直道,难挽巨浪。莽撞而行,非但不能除弊,反可能激起更大混乱,甚至牵连自身清誉。
韩、富二人的暗示更是告诉他,这条路并非死路,只是需要借势与谋略。冰冷刺骨的恐惧与热血沸腾的使命,老成谋国的智虑与孤臣直道的决绝,在他胸中激烈冲撞,如同惊涛拍岸。
司马光感觉自己像是被抛进了一个巨大风暴的中心,周围是沉沉压下的黑暗浊浪。
他扶着冰冷的书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又看向那盏摇曳的灯火,又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是福宁殿的方向。英宗陛下,您…会如何看待此事?烛影晃动,如同他剧烈起伏的心绪。
信念与现实的巨大鸿沟,冰冷的政治与沸腾的良知,正以他这位固执的清流领袖的脑海为战场,进行着一场惨烈的绞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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