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谷物混合的气息。齐万年的骡车刚碾着碎石拐进破庙,那圆滚滚的身子便从车辕上弹射般蹦了下来,动作快得与他那身肥肉毫不相称。他绿豆小眼如同淬了油的探针,精准地刺向墙角那座沉默的粮山,呼吸瞬间粗重起来,油光满面的胖脸上每一寸肥肉都在兴奋地颤抖。
“我的老天爷!杨老哥!您……您真是神了!”
齐万年扑到粮袋前,枯树皮般的手用力拍打着鼓囊囊的麻袋,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场荒诞的梦。他猛地转过身,对着杨老爹深深一揖到底,腰弯得几乎对折,声音因激动而拔尖变调:
“老哥!您就是我齐万年的再生父母!活菩萨!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啊!五百两!一分不少!见票即兑的通宝号龙头票!”
他哆嗦着手,从怀里贴身的内袋中掏出一个厚厚的油纸包,层层揭开,露出里面一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银票,最上面一张赫然印着“壹佰两”的朱红大字。
杨老爹没接那叠烫手的银票,布满老茧的手指在空烟锅上无意识地捻了捻,浑浊的目光扫过齐万年身后那几个精悍的伙计:
“齐东家,粮在这儿了。陈将军那边……”
“放心!放心!”
齐万年拍着胸脯,肥肉乱颤,
“这就安排人手,立马装车!一刻不耽搁,直接送去宁武关!陈将军那头还等着米下锅呢!银子您收好!收好!”
他几乎是硬把那叠银票塞进了杨大江僵硬的、还沾着粮灰的手里。
当齐万年的骡车队卷着烟尘驶离荒滩不久,一阵更急促、更沉重的马蹄声便如同滚雷般碾了过来。陈将军那铁塔般的身影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煞气再次出现,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空荡荡的土地庙墙角,只看到地上残留的杂乱车辙印和散落的零星谷粒。
“叔父,齐万年说的粮呢?!”
他翻身下马,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如同刀子般刮在杨老爹脸上。
“陈将军,”
杨老爹微微躬身,声音嘶哑却沉稳,
“齐东家……刚运走。说是……一刻不耽搁,直送宁武关。”
陈将军布满血污的腮帮子狠狠咬紧,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沉甸甸的“好”字。他不再多言,猛地一挥手,带着同样疲惫却满眼期盼的亲卫,如同来时一般迅猛,调转马头,朝着宁武关的方向绝尘而去!那背影裹挟着沉重的甲胄碰撞声,带着一种将全部希望都押在粮车上的孤注一掷。
杨老爹揣着那叠沉甸甸的银票,和依旧处于“见鬼”状态、走路都发飘的杨大江,脚步虚浮地踏进榆钱儿胡同口时,日头已近正午。还没迈进自家院门,一股混合着猪油、酱香和……极其霸道的辛辣气味便扑面而来。
“杨——怀——玉——!”
颜氏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在院子里炸开!她枯瘦的身影如同点燃的炮仗,从灶房门口“噌”地一下蹿了出来,手里还攥着一把滴着红油的锅铲,直扑杨老爹面门!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烧得通红,里面翻涌着被愚弄的怒火、憋屈了好几天的怨气,还有一丝……被那碗辣茄臊子暂时压下去的、此刻卷土重来的惊天疑云!
“你个老东西!给老娘站住!”
颜氏枯树皮般的手带着一股狠劲儿,精准无比地揪住了杨老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力道之大,勒得杨老爹一个踉跄,差点背过气去。
“说!早上碗柜里那篮子菜!水灵得不像话的黄瓜柿子辣椒茄子!打哪儿来的?!啊?托人弄的?暖棚种的?老娘信了你的邪!静岚城这光景,谁家暖棚能种出六月天的水灵菜?你当老娘是三岁小孩糊弄呢?!”
她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里泪水在打转:
“家里粮缸见了底!我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你倒好!还有闲心去弄这些精贵玩意儿!你……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我这个老婆子?!”
唾沫星子混着辣椒油的气息喷了杨老爹一脸。杨老爹被这劈头盖脸、信息量巨大的连珠炮轰得头晕目眩,完全摸不着头脑。菜?什么菜?狐狸叼东西?这都哪跟哪啊?
就在他一脸茫然、百口莫辩之际,眼角余光猛地瞥见躲在颜氏身后、正扒着灶房门框探头探脑的舒玉!小丫头片子急得小脸通红,乌溜溜的大眼睛跟抽了筋似的,对着他疯狂地、无声地眨动!那频率快得几乎要擦出火星子!眼皮上下翻飞,小脑袋还配合着做出“点头如捣蒜”的暗示!
轰——!
杨老爹那颗刚在荒滩上承受了“神迹”冲击的老心脏,瞬间又被孙女这“眼皮抽风”的暗示砸了个七荤八素!他瞬间明悟——这口从天而降、混合着的惊天巨锅,又双叒叕精准无比地扣在了他这老脊梁骨上!
看着颜氏那张因愤怒和怀疑而扭曲的脸,再看看孙女那眨得快冒烟、写满“阿爷救命!全靠你了!”的大眼睛,杨老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混合着荒诞、憋屈和无奈的浊气猛地冲上喉头。他布满皱纹的脸颊肌肉狠狠抽搐了两下,喉结艰难地滚动着,最终,在颜氏那几乎要把他生吞活剥的目光逼视下,他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悲壮,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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