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流水线的轰鸣和宿舍熄灯后手电筒的微光里悄然流逝。又一个年头在秀秀近乎自虐的节俭和拼搏中过去了。年底,北风再次变得凛冽,空气中开始弥漫起年关将近的气息。
秀秀捏着手里那张薄薄的银行卡,里面是她两年来几乎榨干了自己所有欲望和休息时间,一分一厘攒下的一万两千块钱。这笔钱,对她而言,重如千钧,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底气。工厂放假的通知下来了,同乡的姐妹们早已归心似箭,兴奋地讨论着要给家里带什么年货,买什么新衣服。
秀秀却犹豫了。回家,意味着车票钱,意味着可能要给弟弟压岁钱,意味着面对那个依旧破败、充斥着无奈和叹息的家。她怕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会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年三十前几天,秀秀娘的电话如期而至,声音透过劣质的信号,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和难以掩饰的疲惫:“秀秀啊……今年……回来过年不?强强天天念叨你……”
秀秀握着那个廉价的手机,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她看着窗外天津灰蒙蒙的、陌生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点轻松:“娘,不了。过年加班……工资给三倍呢!来回车票也贵,不划算。等过了年闲点我再回去看你们。”她撒了谎,工厂其实已经停产放假了。她只是,还没有准备好回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秀秀以为信号断了,才传来娘一声极力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叹息:“……哎,也好……多挣点钱……自己……买点好吃的……别太省……”
挂了电话,秀秀一个人在冰冷的宿舍里坐了很久。窗外隐约传来远处市区庆祝新年的烟花声,更衬得宿舍楼里空荡寂寥。她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颤抖,没有哭出声,只是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最终,她还是没回去。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过了第二个春节,吃着食堂留下的冷馒头和榨菜,听着远处传来的热闹鞭炮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承载着她全部未来的银行卡。
又一年在异乡的孤独和拼搏中过去。2002年的年底,当再次面临选择时,秀秀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辞了工,结清了所有的工资,仔细地把那一万两千块钱从银行取出来,分成几份,小心翼翼地缝在内衣口袋里,踏上了返乡的长途汽车。
近乡情怯。当长途车颠簸着驶入熟悉的黄土高原,窗外掠过那些一成不变的、沟壑纵横的山峁时,秀秀的心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两年时间,外面的世界和流水线的磨砺,在她身上刻下了看不见的印记。她依旧清瘦,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沉静和不易察觉的坚韧。
推开那扇熟悉的、更加破旧的院门,院子里的景象似乎和两年前离开时并无太大不同,只是更显萧条。娘老了很多,背佝偻得更厉害,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看到她回来,娘愣了一下,随即眼圈就红了,慌忙在围裙上擦着手迎上来:“秀秀?咋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说声……”
弟弟田强强已经十四岁了,个子蹿高了一大截,几乎和秀秀一样高,身体开始抽条,有了少年人的轮廓,但脸上却带着一股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戾气和冷漠。他正蹲在院子里用树枝胡乱划拉着什么,看到秀秀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含糊地叫了声“姐”,就又低下头去,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晚饭时,秀秀娘看着埋头扒饭、一言不发的儿子,忍不住又念叨:“强强,眼看就要开学了,学费娘给你凑得差不多了,你可得好好念,争口气……”
“我不去!”强强猛地抬起头,把筷子往碗上一摔,发出刺耳的响声,梗着脖子,声音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的沙哑和暴躁,“念那破书有啥用?看见课本就头疼!我们班王波早就不念了,去学开挖掘机,一个月能挣好几千呢!”
“你!你个不争气的东西!”秀秀娘气得手直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不念书你想干啥?跟你爹一样去下窑?还是去街上当二流子?娘累死累活供你,你就这么报答我?”
“下窑就下窑!反正我不念了!饿死我也不去学校!”强强吼完,猛地站起来,踢开凳子,扭头就冲回了自己屋里,把门摔得山响。
秀秀娘捂着胸口,气得脸色发白,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对着那扇紧闭的门哭骂:“冤孽啊!都是冤孽!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
秀秀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她走过去,轻轻抚着娘的背,给她顺气。晚上,她敲开了强强的房门。屋里烟雾缭绕,强强正和几个同样流里流气的半大小子凑在一起抽烟,看到她进来,都有些慌乱地把烟藏起来。
“你们先出去。”秀秀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几个小子互相看了看,讪讪地溜走了。
秀秀关上门,看着靠在床上、一脸挑衅和不耐烦的弟弟。她没有骂他,只是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平静地问:“真的那么不想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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