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饭堂的高窗总蒙着层油腻的白雾,清晨七点就飘起的蒸汽裹着肉香,在玻璃上凝成蜿蜒的水痕,像谁用手指画的地图。
邓鑫元站在门口的槐树下,看着林伟他们勾肩搭背走进来,皮鞋底在水泥地上敲出清脆的响。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饭票,三张五分钱的菜票叠在两张二两的粮票上,边角粘着点玉米糊糊的干渍——那是母亲寄信时不小心蹭上的,信封里还夹着片晒干的山楂,说城里饭硬,嚼两片能开胃。
打饭窗口前的队伍像条长蛇。林伟总排在最前面,用带着吴侬软语的普通话点咕咾肉,橘红色的芡汁裹着肥瘦相间的肉块,油星子溅在不锈钢餐盘上,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玻璃。
赵磊爱往排骨窗口钻,师傅挥着铁勺给他舀排骨时,他总要说“多来点汁儿”,三两排骨能啃出满脸油光,骨头扔在餐盘里叮当作响,像在数钱。王强最活络,今天叫师傅在红烧肉里多浇半勺卤汁,明天又要在青菜里加勺辣椒油,餐盘里的菜永远堆得像座小山,他总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搞学问”。
邓鑫元的位置在饭堂最靠后的角落,挨着拖把池。那里总有股消毒水混着潮湿木头的味道,能盖住他餐盘里的清苦气。他得等林伟他们端着餐盘走到靠窗的位置,听见赵磊吹嘘父亲又给他寄了进口巧克力,听见王强讲昨晚看的电影,才能贴着墙根溜进去。五分钱的炒白菜装在餐盘里,叶片边缘被炒得发蔫,有的还带着点焦黑,师傅总说“多给你加点醋”,酸气能漫出半尺远。二两米饭压得瓷实,能看见勺子划出的白痕,他扒饭的速度快得惊人,筷子搅着米饭往嘴里送,烫得舌尖发麻也不停——后面锅炉房的师傅要进来打水,穿蓝布工装的学生要进来热饭盒,他怕被人撞见这清汤寡水的午饭,更怕看见谁眼里闪过的 同情,那眼神比峦堡山的寒风还刮人。
那天王强突然从背后勾住他的脖子,力道大得差点把他勒岔气。“走,今天我爸给寄了汇款单,三十块!请客!”
林伟正举着刚买的橘子汽水朝他晃,玻璃瓶上凝着水珠,顺着指缝滴在他米白色的衬衫上。赵磊已经占了靠窗的位置,餐盘里的粉蒸肉正冒着热气,米粉在蒸汽里轻轻打卷,油珠像小太阳似的滚来滚去。
邓鑫元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饭票在口袋里被攥成小团,粗糙的纸边硌得掌心生疼,像揣了把没开刃的镰刀。“不了,”他猛地挣开王强的手,往门口退了两步,帆布包带子在肩膀上勒出红痕,“我得去图书馆查资料,下午有机械制图测验,那个三视图我还没搞懂。”话没说完就转身往外走,听见赵磊在身后笑:“书呆子就是不一样,吃饭都想着考试,等会儿菜凉了可别后悔!”
后来王强在宿舍楼道堵他,手里还捏着块没啃完的红烧肉。油汁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落在水泥地上洇出小小的褐色圆点,像他那件的确良衬衫上没洗干净的墨渍。“你咋总一个人吃饭?”王强嚼着肉问,嘴角沾着点酱色的油星,说话时能看见牙缝里的肉丝,“咱们宿舍就该凑一块儿吃才热闹。”
邓鑫元正往搪瓷缸里倒热水,白雾腾得他眼睛发酸,搪瓷缸沿磕在水龙头上,发出当的一声。“我胃不好,吃不了油腻的。”他低头扒拉着从家里带的腌萝卜,玻璃罐子里的萝卜干泛着酱色,菜汤溅在衬衫第二颗纽扣旁边——那片布料早就洗得发白,露出底下细细的经纬线,像他藏不住的窘迫,风一吹就能看见。
其实他的胃壮得像头老黄牛。去年在公社砖窑打工,正午太阳把砖坯晒得发烫,空气里飘着硫磺的味道,他能就着母亲腌的酸白菜,吞下四个白面馒头,噎得直翻白眼也不停嘴。那时工头总说“这娃能吃就能干”,给他多记两分工分。只是每次路过饭堂卖肉的窗口,那块写着“排骨 0.35元/两”的木牌就像块烧红的烙铁。上周母亲的信还揣在裤兜内侧,叠得方方正正,字迹被汗水浸得发晕:“家里的猪仔咳喘得直打颤,趴在猪圈里不动弹,兽医来看过两回,药钱花了不少,秋收前怕是凑不齐你下个月的生活费了。你在学校别省着,妈再去跟你幺姨家借点。”他摸了摸枕头下的铁皮盒子,那是他用攒了半年的牙膏皮换的,里面是暑假在工地扛钢筋攒的二十七块六毛,硬币和纸币用橡皮筋捆着,纸币上还留着砖窑的煤灰印子,黑乎乎的像没擦干净的指印。每次打开盒子,都能闻到股铁锈混着汗味的气息,那是他能抓住的唯一底气。
这天傍晚他去得格外晚,夕阳把饭堂的影子拉得老长。卖白菜的窗口已经挂了“售罄”的木牌,师傅正用铁铲刮着锅底的残渣,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犹豫了半天,邓鑫元终于捏着五分钱走到另一个窗口,“来份炒土豆。”师傅挥着铁勺往锅里倒了点油,土豆块切得有大有小,最大的那块比他的拇指还粗,酱油放得很足,颜色深得发暗,像峦堡山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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