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瓶的震颤由缓转急,红晕逆旋如绞,甘草指节紧扣瓶身,掌心热意直透经脉。他未再看那远去的黑帆,只将玉瓶往怀中一收,右手已探入袖囊,抽出一支青竹筒。
哨音裂空。
那艘黑旗巨船尾舵处,一道枯瘦身影立于高台,藜芦仰首吹哨,声若断骨。哨音未落,码头上数十蒙布药箱铁链齐震,咔啦一声,尽数崩断。箱盖掀开,涌出淡绿色雾气,如活物般贴地游走,触石则蚀,遇风不散,径直扑向人群。
百姓惊呼四散,却有数人躲闪不及,雾气沾肤即渗,不过数息,眼神便失焦涣散,肢体僵直如牵线木偶,缓缓抬手,竟朝巨船方向行礼。
同盟诸部未动。附子横刀在前,川乌守于后阵,干姜已从药箱取出三口铜锅架起,红花持火折子蹲下点火。柴胡伏地采样,银针探入雾中,针尖微黑,旋即抽回。
“来了。”甘草低语。
他拔开竹筒塞子,倾倒而出的药汤呈琥珀色,浓香刺鼻。干姜接碗,一饮而尽,随即跃上高台,将余汤泼洒于地。雾气触及汤渍,竟如遇烈阳,嘶然退避,绕行成弧。
“分汤!”甘草喝令。
红花率人续熬,柴胡将残雾封入瓷瓶,附子与川乌各领五人列阵于前。百姓见状,渐聚而来。同盟成员早已饮下“甘草生姜汤”,肌肤泛起薄汗,毒雾近身即被排拒,如覆油膜。
可混在人群中的几道身影却开始抽搐。一人藏于彩棚角落,袖口绣暗纹,原欲伺机潜入会场,此刻毒雾反噬,猛然抱住头颅,嘶吼道:“血……血在爬!”另一人跌撞而出,撕扯衣领,喉间咯咯作响,双目翻白,扑通跪倒,竟以额叩地,连磕三下,如同朝拜。
干姜冷眼扫过,低声道:“自曝其形了。”
甘草未应。他盯着那黑旗船,藜芦仍立高台,风帽遮面,身形不动。可方才那一哨,分明是败招——他以为毒雾必成,却不知解法早已备下。
“他不懂药性。”柴胡忽道,手中银针轻抖,“此雾散速太快,烈性难凝。控心剂本该缓释入络,如今却如沸汤泼雪,未及深透便已溃散。除非……”
他顿住,目光转向甘草。
“除非它本就缺一味调和之药。”
甘草静默片刻,缓缓点头。
“无甘草,则君无佐使,药力自溃。他想废我,实则是废了自己。”
话音未落,船头骤然震动。数十枚陶罐自甲板飞出,裹挟劲风,直砸码头。罐身绘赤纹,落地即裂,绿雾喷涌,比先前更浓三分。
“挡!”甘草挥手。
附子暴喝一声,提刀迎上。他本属剧毒耐受之体,早年试药时曾吞七日蛇胆,肌肤如铁。此刻冲入雾中,刀背一挑,陶罐腾空,飞坠海面。川乌紧随其后,双刀轮转,将剩余毒罐一一击碎。浪头卷来,雾气未及蔓延,已被咸水吞噬。
干姜趁势扩大施救。三口铜锅连环沸腾,药香弥漫。百姓排队取汤,误吸者饮后呕出黑水,神志渐清。有人跪地叩谢,有人抱头痛哭,更多人握拳怒视巨船,呼声渐起。
“烧了它!”
“毁了那船!”
士气如潮。同盟诸部列阵不乱,刀锋所指,皆向黑旗。
藜芦终于动了。他缓缓抬起手,似要再召毒雾,却在半空停住。风帽之下,目光如钉,死死盯住甘草怀中玉瓶。那红晕虽逆旋不止,却始终未熄,反而因毒雾激发,光华愈盛。
他未曾料到,这解毒之引,竟能反制控心剂。
更未料到,甘草所代表的,从来不是一味药,而是药道根本——调和。
船身微震,开始后退。缆绳早已解开,巨船缓缓离岸,黑帆隐入薄雾。唯有那数十空箱仍留在码头,铁链垂地,哗啦作响。
甘草未追。他低头看手中玉瓶,红晕流转依旧,但震颤已减。方才毒雾来袭时,瓶内药液剧烈共鸣,几乎脱手,如今却趋于平稳,仿佛完成了某种对抗后的休歇。
他将玉瓶收回襟内,又摸出那枚“引”字铜片。阳光斜照,铜片映出一线寒光。他屈指一弹,铜片落地,横于石阶之前,一如昨日。
不同的是,这一次,无人再笑。
“他们怕的不是我。”甘草开口,声音不高,却传至每个人耳中,“他们怕的是‘调和’二字。逆药阁要废甘草,是要斩断药性相生之链,让天下医道沦为操控人心的工具。可药无佐使,终将自焚。”
干姜点头,红花默然握紧药勺。柴胡将银针收入匣中,低声道:“控心剂已显颓势,若再强行释放,反噬必重。”
附子抹去刀上湿痕,问:“接下来如何?”
甘草望向巨船退去的方向。雾霭尽头,藜芦宫轮廓若现,宫门紧闭,檐角如钩。他知道,对方不会就此罢休。那座宫殿里,藏着尚未启动的引药炉,藏着被囚的药人,藏着逆药阁十年筹谋的最终图景。
但他也清楚,此刻登船,便是踏入对方主场。必须分兵,必须设局,必须有人先行探路,有人断后压阵。
“附子、川乌。”他转身,“你二人熟悉毒理,明日辰时,带两队人,乘小舟绕行东侧浅湾,寻宫墙破损处潜入,查引药炉所在。”
二人抱拳领命。
“干姜、红花。”他继续道,“你们留守码头,设汤锅三处,昼夜熬药。若有百姓误吸,立刻施救。柴胡随我入营帐,梳理今日毒雾样本,比对滇南旧案残留药性。”
柴胡应声上前。
甘草最后看向那枚“引”字铜片。他弯腰拾起,拂去尘土,轻轻放入胸前布包,与七枚“顺”字瓷瓶并列。
“明日登船。”他说,“先破其炉,再毁其根。”
话毕,他迈步走向临时营帐。身后,铜锅沸腾,药香不绝。百姓仍在排队取汤,同盟诸部各司其职,无人喧哗,亦无人懈怠。
帐帘掀开,柴胡正要跟进,忽听远处海面一声闷响。
甘草脚步一顿。
回头望去,那艘黑旗巨船已退至百丈之外,船尾高台空无一人。可就在方才站立之处,赫然多了一物——
一只倒置的陶罐,裂成两半,底部朝天,露出内壁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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