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坠在冰窖里,每一寸流淌都带着冻裂的脆响。冬至那夜,先是细沙似的琼屑扑窗,指尖刚触到窗棂便化了水痕,天明时已漫天漫地铺成银箔,玉絮压得侯府飞檐垂首,连砖缝里的青苔都裹进了冰晶。静心苑的老梅最是倔强,枝桠被压得弯成弓,冰壳裹着梅萼,偏有几朵红痕透冰而出,像凝固的血珠戳在白得发僵的天地间,凄艳得刺目。
沈静姝拥着那件洗得发灰的月白锦裘,襟摆磨出的毛边刮着腕骨,贴肉藏的粗布帕子裹着母亲的旧玉符,梅纹棱角反复蹭过掌心旧痂,裂出的血珠渗在布纹里,倒比炭盆的火更能暖手。炭是掺了硫磺的劣等货,烟柱裹着霜气往上冒,呛得人喉间发紧,火星子却弱得像将熄的余烬,连窗上冰花的纹路都化不开。她对着《金刚经》静坐,狼毫悬在 “应无所住” 四字上方,墨汁凝在笔尖坠成小珠,落纸便晕成死黑的团 —— 字迹愈发周正,笔锋却软得像泡了水的棉线,倒像要把魂魄也抄进这空寂里,熬成一滩无骨的墨。
秋纹添炭时撞翻了铜炉,炭火滚在青砖上烫出黑印,滋滋冒起的白气瞬间凝成霜。沈静姝只缓缓抬眼,目光穿过冰花裂纹落在院梅上,半响才吐出声:“捡了吧。” 声音蒙着雪气,轻得像呵出的白霜,一吹就散。唯有指尖无意识摩挲玉符,触到那道刻深的梅纹时,眼底才掠过星点灼痛 —— 陈太医的消息断了半月,“静待鸾鸣” 四字快被寒气压成冰碴,可母亲锦帕上的血渍、孙氏坠井时的闷响,却在心底烧得滚烫,烫得她夜卧时总攥着被角,把锦缎捏出皱痕。
这场雪像块密不透风的裹尸布,把侯府的暗流全捂在了底下。柳姨娘院里再没听过哭嚎,前日路过西跨院,见仆役正用银箸挑雪埋那截锯断的石榴树桩,树汁混着雪水渗出来,黑红得像未凝的血。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棉鞋蹭雪的声音压得极低,连咳嗽都要捂住嘴,仿佛这雪下的寂静是瓷做的,一碰就碎 —— 可沈静姝比谁都清楚,瓷壳越厚,里面藏着的獠牙越锋利。
午后雪势稍歇,檐角冰棱滴下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碎成细小的冰晶。她正对着梅枝上的冰棱出神,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马蹄踏雪的闷响。不是府里仆役的软底鞋,是铁蹄碾过冻地的沉钝,一下下敲在心上,混着车轮轧冰的脆响,还有男子沉浑的号令,像块烧红的铁扔进冰窖。
沈静姝猛地攥紧锦裘,指节泛白,掌心血珠滴在衣襟上,晕开极小的红。“春雨!” 她低唤,声音里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
春雨掀帘进来时脸白得像纸,鬓边碎发凝着霜花:“夫人!外面…… 外面全是带刀的军爷!玄甲亮得晃眼,靴底沾的霜能刮下一层,甲叶碰撞的声响隔三丈都听得清!”
玄甲?沈静姝踉跄着扑到窗边,指尖抠进窗缝的冰碴里,疼得指尖发麻。雪光太烈,只看见院门外人影攒动,甲胄反射的冷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寒斑,像撒了一地碎刀。侯府内院从不准军士擅入,除非是……
永宁侯萧擎。
这名字像冰锥扎进心口。那个镇守西北三年的男人,那个传闻中能在风雪里生吃狼肉的将军,竟踏着边关的霜雪回来了。她仿佛看见他身披玄色披风,披风下摆沾着未化的雪粒,靴底带着沙场的泥,走进荣禧堂时,太夫人腕间的赤金镯会不会像她梦魇里那样,发出细碎的、令人牙酸的响?
喧哗很快沉了下去,可侯府的空气却骤然绷紧,像拉满的弓。守在院外的两个婆子凑在一处,棉帕捂得只剩一双转动的眼,低语声顺着雪风飘进来,零碎的 “侯爷”“边关” 字眼,让她们眼神里的敬畏藏都藏不住 —— 连这些被规矩磨得麻木的人都知道,这座侯府的天,要变了。
沈静姝坐回案前,掌心血珠已经凝成痂。萧擎的归来是变数,还是陈太医说的 “鸾鸣” 序曲?她不知道。但她清楚,这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将军,眼睛比太夫人的玉如意更利,任何一丝伪装的不自然,都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接下来几日,侯府像被捅醒的马蜂窝。各院忙着扫雪,仆役们捧着铜盆奔走,水渍在冻地上结成冰棱,像竖起的刀刃。静心苑也分到了新炭,却是掺了锯末的粗炭,烧起来烟呛得人直咳,火星子溅得满地 —— 这 “一视同仁”,原是太夫人递来的试探,看她是否还敢有半分不满。张嬷嬷依旧没露面,可送炭的婆子总在院门口多站片刻,目光像钩子般扫过她的脸,连她抄经时笔尖停顿的时长都要记着,倒比往日的刁难更让人脊背发寒。
偶尔能听见萧煜的脚步声穿过庭院,带着护卫的甲叶轻响,步履匆匆。那夜雨中他执伞的影子,倒比眼前的脚步声更真切些,像场沾了水的梦,醒了就只剩湿冷的痕迹。沈静姝抄经的速度更慢了,笔尖划过纸面的 “沙沙” 声里,藏着竖着的耳朵 —— 她能辨出送水的铜桶撞在门槛上的闷响,能听出巡院仆役靴底沾雪的重滞,甚至能察觉雪落在梅枝上的轻响比往日沉了三分,许是枝桠又被压折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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