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码头,比之淮安,另是一番气象。运河在此与长江交汇,水势浩荡,舟楫如云。码头上人声鼎沸,各色口音混杂,不仅有运河上的漕船、客舟,更有来自闽浙、乃至南洋的海船停靠,船型各异,帆影蔽日。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腥气、货物霉味、咸湿海风以及各种香料混杂的复杂气息。
凌云鹤与裴远混迹于熙攘人流之中,前者依旧是一副沉默老仆模样,后者则凭借这些时日磨砺出的市井气,很快便与几个在码头揽活的闲汉搭上了话。他出手阔绰,买了些劣酒与熟肉,与那几个闲汉蹲在货堆旁的背风处,一边吃喝,一边听他们天南海北地胡侃。
“……要说这扬州码头,如今最来钱的,还得是跑海上的生意。”一个豁牙汉子灌了口酒,喷着酒气道,“虽说风险大,碰上台风或是海盗,血本无归,可一旦成了,那就是几十倍、上百倍的利!”
裴远故作好奇:“哦?海上都运些啥稀罕物?除了丝绸瓷器,还有别的?”
另一个黑瘦的汉子压低声音:“老弟是外地来的吧?这海上来的,可不光是明面上的货。有些‘黑水’,那才叫值钱!”
“黑水?”裴远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啥黑水?比桐油还金贵?”
“嘿!桐油算个屁!”豁牙汉子嗤笑一声,“那玩意儿,一点就着,水泼不灭,烧起来跟鬼火似的,蓝汪汪一片,厉害得紧!听说海上的大船都用它来打仗,或是夜里发信号。”
裴远凑近些,递过去一块肉:“还有这种东西?哪家海商在做这个生意?老弟我也想开开眼,看看能不能搭上线,弄点小钱。”
那黑瘦汉子警惕地看了裴远一眼,又看了看他身旁一直低头不语的“老仆”,摇了摇头:“这可就难喽。做这生意的,都是几家有背景的大海商,寻常人根本摸不着边。而且近来风声紧,听说淮安那边出了大事,牵扯到这东西,查得严着呢,他们更是谨慎,货都不在扬州主码头卸了。”
“不在主码头卸?那在哪?”裴远追问。
豁牙汉子指了指下游方向:“往东去,瓜洲古渡那头,有些小码头,偏僻,官差懒得去,好些见不得光的买卖都在那儿交割。”
得了这个消息,裴远不再多问,又闲扯几句,便与凌云鹤起身离开。
“先生,看来方向没错,火油果然来自海上,交易地点在瓜洲古渡。”回到暂居的脚店,裴远立刻禀报。
凌云鹤沉吟片刻:“瓜洲古渡……前朝旧港,如今确实荒废大半,利于隐秘行事。但海商背景深厚,关系网复杂,贸然接触,恐打草惊蛇。”
“那我们该如何入手?”
凌云鹤目光微闪:“海商求财,亦需打点沿途关节。沈一石身为两淮盐业巨头,与这些海商必有往来。他那本秘账之上,或许便有线索。”
裴远立刻会意,从贴身行囊中取出那几本以油布紧紧包裹的秘账。这些时日亡命天涯,他将其视若性命,日夜不离身。
凌云鹤就着昏暗的油灯,再次翻看账册。这一次,他不再关注盐引与军械,而是专门寻找与“海”、“船”、“泊税”、“引费”等相关的记录。账册浩繁,字迹密麻,直看到夜深,油灯添了三次,凌云鹤的目光终于在其中数页上停留下来。
“找到了。”他指尖点着几行看似寻常的款项支出,“‘津海号’,‘泊税’、‘引费’、‘杂项’,数目远超寻常商船数倍。时间上看,几乎每隔两三月,便有一次。支付对象,是一个名为‘海猴子’的中间人。”
“津海号…海猴子…”裴远记下这两个名字。
“明日,你去寻那些码头上的老江湖,打听这个‘海猴子’。”凌云鹤吩咐道,“记住,只问此人行踪背景,莫要提及火油与‘津海号’。”
“属下明白。”
次日,裴远再赴码头,专往那些消息灵通的茶寮、力夫窝棚里钻。他出手大方,又懂江湖规矩,很快便从一个专替海商办理杂事的老船帮口中,探听到了“海猴子”的底细。
此人是扬州本地的老混混,年轻时跑过海船,熟悉海上门路,后来年纪大了,便靠在码头上牵线搭桥、替人跑腿办事为生。因其门路广,嘴巴严,不少海商有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都愿意找他居中联络。此人嗜赌,常在城南的“快活林”赌坊流连。
得了准信,裴远立刻回报。
“赌徒…好,甚好。”凌云鹤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贪念一起,便是最大的破绽。今夜,我们去会一会这位‘海猴子’。”
华灯初上,扬州城南的“快活林”赌坊已是人声鼎沸。烟雾缭绕,骰子碰撞声、牌九摔打声、赌客的欢呼与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躁动而堕落的气息。
裴远换了一身稍显体面的绸衫,扮作外地来的富商子弟,摇着折扇,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凌云鹤则依旧是老仆打扮,低头跟在身后。
赌坊内鱼龙混杂,裴远目光扫视,很快便根据描述,在一张赌大小的桌子前,找到了那个干瘦精明、眼珠乱转的“海猴子”。他此刻似乎手气不顺,面前筹码所剩无几,额角冒汗,眼神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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