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汗还在渗,滑得握不住剑柄。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五指发僵,指尖微微打颤。不是冷,也不是累,是心里那点没烧尽的退意在作祟。万世轮回的影子压在肩上,沉得像当铺账本里那些永远算不清的旧债。它们不说话,可全在等——等我松手,好抢回这具身子,接着躲下去。
我忽然笑了。
笑出声来。
“怕就对了,”我说,“不怕才是假的。”
这一笑,像是把肺里的浊气全吐了出来。我不再掐着劲儿想稳住手,也不再逼自己“必须现在拔剑”。我松开五指,任风从掌心穿过,凉飕飕的,反倒清醒了。
然后,我重新伸手。
不是一把抓,而是用拇指,一点一点,摩挲剑柄上的青铜纹路。第七道凹槽那儿有个小豁口,像是被什么硬物刮过。我记得——那是第三世,我在北境边城当铁匠学徒时,拿它撬过一坛劣酒。
剑身轻轻一震。
一声低鸣,如老友轻咳。
剑柄干了,稳了,像块陈年木匾,牢牢嵌进我掌心。
我握住它,没用力,只是合拢五指,像合上一本终于结清的账本。
“该清了。”我说。
话音未落,脚下祭坛猛然一颤。
黑雾从炸开的封印中翻涌而出,带着九世轮回的残响。一个个“我”从中走出,脚步各异,气息不同。有披着血袍的将军,有蜷在破庙啃干粮的乞丐,有站在尸山之上仰天大笑的疯子……他们手里都握着锈剑,剑尖或指天,或垂地,或对准我的咽喉。
没人先动。
但他们都在等。
等我开口,等我动手,等我露怯。
我闭上眼。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像是从柜台后传来的算盘响:“账目能算尽人间因果。”
司徒明的话。
我开始回想。不是挑好的记,也不是避着痛的写。我从第一世想起——襁褓里被捡走,第二世在道观扫雪摔断腿,第三世醉倒在酒坊门口被人踢醒……一直到昨夜,在这祭坛前,手指发抖,差点又逃了。
九世经历,一笔不落。
我想完最后一笔,睁眼。
没有挥剑。
我反手将斩天机横于胸前,剑锋一转,划开自己左胸衣襟,再轻轻一抹。
血线浮现。
不深,却正好。
那一瞬,剑鸣七响,如七人齐唱旧曲。我以伤为引,以血为契,将所有分裂之影吸入剑气漩涡。他们没抵抗,也没扑上来杀我。一个穿麻衣的“我”走过时,轻轻拍了下我肩膀;另一个满脸疤痕的,咧嘴笑了笑;最后一个,是我少年模样,低头说:“谢谢你……没丢下我们。”
光尘散尽,万影归一。
我站在原地,胸口血未止,可心口那块胎记,不再发烫,反而温顺地跳了一下,像听见了回家的钟声。
三十三重天开始重组。
云层裂开,金光如织,天地间的因果乱流缓缓归位。持国天王仍半跪于地,琵琶残弦垂落,铠甲缝隙渗着金血。他没抬头,可我能感觉到他在等。
我提剑走向他。
一步,两步。
到了跟前,我没说话,只是将斩天机轻轻搭在他肩头。
刹那间,铠甲崩解,化作星砂四散。他右眼原本空洞,此刻星河流转,完整如初。他缓缓叩首,声音低沉却不滞:“师尊在上,弟子守规太深,误了真道。”
我点头,没扶他,也没让他起。有些礼,跪着才重。
转身,归墟剑灵虚影浮现,无声接过我手中剑柄。他抬手,星河流转,一道光柱自天而降,灌入司徒明右眼。琉璃镜片后的星河纹路重新亮起,连那半片镜框都泛出微光。他手中的空算盘轻轻一震,九颗珠子虽未归位,可框体已生温润光泽,似有还魂之兆。
他站得稳了。
不再是随时会散的残影。
最后,我看向苏红袖。
她站在祭坛边缘,玉坠龟裂,青纹游走如活蛇。她没躲,也没上前,只是静静望着我,眼神像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她第一次走进当铺,问我:“掌柜的,这枚铜钱能当几文?”
我朝她走去。
三步之外,她颈间玉坠轰然碎裂。
不是崩成粉末,而是化作一道七彩光带,如虹蛇腾空,缠绕斩天机剑身七圈,最后一端轻轻搭在我手腕上,像系了个结,也像戴了道镯。
她笑了,眼角微弯,唇角轻扬:“原来我不是你的劫,是你的缘。”
我没接话,只觉剑身微震,仿佛也在笑。
这时,黑雾深处传来爬行声。
沙沙,沙沙。
夜无痕从坑底爬出,银发凌乱,红绳铜铃早不知去向。他右眼的琉璃瞳彻底碎了,黑色血泪顺着脸颊流下,在地上拖出湿痕。他不再是说书先生,也不是妖族共主,更不像个活物。他就像是被时间嚼碎又吐出来的渣滓,只剩一口气吊着执念。
他抬头看我,嘴角抽了抽,想笑,却扯出个哭相。
我走过去,停在他面前。
蹲下,与他平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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