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西根据地的松林在夜风中发出呜咽般的低吟,周明远将徐金戈递来的北平城防图平铺在结着薄霜的石桌上。羊皮纸边缘因反复摩挲泛着油光,五四大街的位置用朱砂重重描过,红砖墙轮廓旁歪歪扭扭写着 “日本宪兵队本部”—— 字迹被油灯熏得发焦,倒像是用血写成的控诉。松针混着煤油的气味钻进鼻腔,他的指尖划过图上蜿蜒的长廊,仿佛能触摸到钢筋水泥下那些被囚禁的灵魂。
“红楼地下室的长廊是东西走向。” 徐金戈蹲下身,用烧黑的树枝在冻土上勾勒,树皮油脂蹭在指节,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进山时的松脂,“南侧刑讯室的墙面铺着隔音毡,北侧囚室用拇指粗的铁条焊接,每间四平方米的空间,要挤下三四个成年人。” 话音突然变得沙哑,“侯仁之教授去年被押解时,指甲盖都被掀了,他说换岗的一分钟空隙,是地狱里唯一的天光。”
月光爬上段小楼怀中的月琴,琴身那道裂痕像是被岁月撕开的伤口,此刻却在冷光下泛着倔强的弧度。琴弦缠着泛黄的布条,那是程蝶衣上次登台前亲手系上的。“我跟你去。” 段小楼的声音裹着胸腔里的震颤,琴弦也跟着微微共鸣,“戏台上霸王护着虞姬,戏台下更不能让他一个人赴险。” 周明远沉默着抽出短刀,刀身上凝固的血渍已经发黑 —— 那是程蝶衣在破庙与日军搏斗时留下的印记。“你留在这里,用《夜深沉》的调子引开巡逻队。” 刀柄塞进对方掌心的瞬间,两人的体温在寒夜里短暂交汇。
西便门的城砖沁着百年寒意,积雪被往来军靴碾成锋利的冰碴。周明远贴着墙根挪动,粗布短褂上沾着的干草与荒草融为一体,恍惚间像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幽灵。文三儿教他的 “土气” 伪装起了作用,那些拉洋车时躲避城管的生存智慧,此刻成了潜入敌营的护身符。老张在岗楼里故意大声咳嗽,裹着情报的煤球 “啪嗒” 落地,碎成三块的瞬间,正对应着 “红楼三层有暗哨” 的暗语 —— 这些市井间的暗号,比任何密码本都更隐秘可靠。
胡同拐角处,文三儿的洋车歪歪斜斜停在槐树影里。车座下的夹层里,撬棍和铁丝裹着油渍的破布,散发着淡淡的铁锈味。“方爷说红楼后门的铜锁有七道簧,” 文三儿往周明远手里塞了个滚烫的红薯,热气混着烤焦的香味,“得用铁丝勾住第三道才能打开。袁四爷今晚会带新戏服去见蝶衣先生,那辆黑色轿车就是你的机会。” 红薯的温度透过掌心,周明远突然想起广和楼外,文三儿总爱把红薯炉藏在洋车底下,那些被日军踹翻的炉火,何尝不是北平人永不熄灭的抗争火种?
红楼的红砖墙在夜色中泛着暗红,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门口的日军哨兵裹着军大衣打盹,枪托上的樱花纹被月光镀上银边,却掩盖不住枪管里凝结的血锈。周明远混在送煤杂役中间,扁担压得肩膀生疼,汗水浸透的粗布贴在背上。他数着岗哨的脚步声,记住每个转角的阴影 —— 前厅传来的皮鞭声混着压抑的闷哼,那是刑讯室方向。扁担里藏着的炸药硌着肋骨,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地下室的霉味里掺着血腥气,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的血痂。木栅门后的囚犯们蜷缩如虾米,有的衣裳褴褛,有的只剩半截裤管。周明远握紧拖把杆,在地面划出 “一长两短” 的巡警暗语,那是方景林在警校时教的求生密码。黑暗中传来锁链轻响,第三间囚室的木栅后,一双眼睛亮如寒星 —— 程蝶衣倚着墙角,虞姬戏服上的金线被血污浸染,却依旧整整齐齐叠在膝头,像一面残破却不屈的旗帜。
“他们想听《贵妃醉酒》。” 程蝶衣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嘴角的血珠滴在戏服上,晕开暗红色的花,“可我偏要唱《游园惊梦》。” 他抬手擦去血迹,动作却带着戏台上的优雅,“杜丽娘说‘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如今这山河破碎,更要让他们听听中国人的骨气。” 周明远的喉头发紧,恍惚间看见戏台上那个颠倒众生的角儿,此刻正用戏文做刀枪,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坚守最后的尊严。
袁四爷的锦缎马褂掠过潮湿的地面,绣着金线的衣襟扫过木栅。“蝶衣啊,” 他的声音黏腻得像膏药,手里捧着崭新的戏服,水袖上的珍珠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只要你肯唱堂会,这霓裳羽衣就是你的。” 程蝶衣突然笑了,笑声震得囚室的铁条嗡嗡作响:“袁四爷可知,虞姬自刎时为何不肯独活?” 他缓缓起身,戏服的褶皱里滑落半截绣针,“因为真正的戏魂,从来不在锦缎华服里,而在这铮铮铁骨中!”
周明远的拖把狠狠砸向灯泡,玻璃碎裂的瞬间,他扯出扁担里的炸药。引线燃烧的火花映亮程蝶衣的脸,那上面的淤青与血迹,此刻却比任何油彩都夺目。“快走!” 木栅被踹开的巨响中,程蝶衣俯身扶起李苦禅,老先生的长衫沾满血污,怀中却死死护着一卷画轴 —— 那是他在狱中偷偷绘制的《墨竹》,竹叶如剑,刺破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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