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口覆在宛城上的黑锅,锅底先被风舔热。
酉时一刻,北风陡转西南,带着干燥草屑的味道钻入城缝与营栅。营外二十里处,并州连营如鳞次栉比的黑瓦,火头最先在最不起眼的辎重角上跳起一星绿焰,像有人在黑纸上点了个针眼。
下一瞬,针眼撕开,风把火吹成了一条舌;再下一瞬,舌头舔到油布、绳索、车篷与干草,千百条舌在夜色中一齐伸出来,彼此缠绕,像荒原里忽然苏醒的蛇群。
“起火——!”守营小校的喊声被风切碎,只传到相邻的三四个营。夜诈如昼,马厩里受惊的战马嘶鸣相接,蹄子撞烂槽头,马牙啮断绳缰。火线从辎重穿到兵营,再沿着临时搭起的栈道爬到鼓棚。鼓棚里,有人欲起鼓,手还没举到位,火舌先贴上他衣袖,“噗”的一声,像花开。
西南风最懂火的贪婪。风把火吹成一道弧,弧线恰好寻着并州军沿河布营的缝隙滑行。不多时,营外旷地、河岸芦苇与栈桥相继着火。黑烟拱在夜里,像一张巨手按在所有人的脸上。
“谁点的?!”
“水——打水!”
“别去河边!河边火大——”
马线断了,有的战马拖着半截栓木乱奔,把营里刚刚起身的人接连蹚倒。翻倒的火把把夜切成碎片;碎片里是某人的喊娘、某人的哭骂、某人背着水桶冲出又被扑倒。鼓声试图把秩序从火里捞出来,鼓面刚落三声,鼓棚就向一侧塌下去,在火里像一只倒扣的锅。
城内,同时。北门铁闩坠落的闷响还在石缝里回荡,四面巷口鼓声已经织成一张密网。网里的人每迈一步都像踩在鼓皮上,心口跟着颤。并州陷阵营的第一排重盾压上第二个街口,盾面上已经烙了两处火印。火是从哪里来的?——巷口屋檐下某个不起眼的草窝里突然起亮,随风啪的一下舔到门联;门联上十几条事先抹了火油的裂纱像十根细蛇朝人扑来。重盾把火扫开,火星又迸到对面旮旯里;那边,关着的窗忽然被人从里头猛推开,一只陶罐倒下,滚出油,火顺着油跑,像猎狗追鹿。
“盾——上!”高顺的声音极沉,像钉子打进木。盾墙立成,后列士卒手把水囊往盾面泼。水落在油火上,竟先“哧”地爆了一下,火舌像被激怒。高顺眯眼,抬手横刀——刀锋挑翻沿屋檐牵来的细绳,绳另一头连着对面窗棂上的铜铃,铃坠落,窗后立刻有人“哎呀”一声。第三列的钩戈无声探入,将人半肩拖出窗外;人落地,手里还拎着第二只油罐,咣当摔碎,油花四溅,火星笑着扑上去。
张辽伏在北门里侧,手搭门枕,一边命人以拒马、车辕、门板加封门闩,一边耳朵捕捉远近异声。他不敢看火,却能“听”出火。城外某处风口,火像被吹进瓶颈,音线变细变尖;城下某个暗廊里火刚起,声里闷着湿木头的呛。张辽向左一步,刀尖抬起一寸,拦住了一个欲往外闯的辎重军:“不得出——门外火大,出即乱。”那人眼里血丝发红,大喘:“我——我帐里还有个弟弟——”张辽吼声不大,“站住!”他的刀并未动,然而那一寸冷光从刀尖流到那人眼里,那人腿一软,站住。
吕布居中。方天画戟横在膝上,戟身上的火光像蛇在鳞片上游走。第一条街安静,第二条街热闹,第三条街里已经有人影翻腾。火在城里倒不是最凶的敌人,最凶的,是火带来的“人”。有人趁火砸门,有人趁火喊乱军令,有人趁火把早已藏好的短枪递出窗子,瞄准盾阵未及覆盖的脚踝刺下去——叫声与金铁声混成一处,像一锅开沸后的粥,咕嘟咕嘟,翻滚不休。
陈宫离吕布不远,袖里短戟横着。他的眼睛在火里并不慌,反而冷。冷,才能看得见细节。第二个街口的右拐处墙角有一小簇风草,它的摆动与风向不合——那是暗沟的口子;第四个屋檐下垂的幌布色泽不匀,靠内的一截像被水浸过——那里藏有水囊,水囊不该浇火,它该浇人。陈宫压低声音:“左墙暗洞、右檐有伏——”话未尽,吕布已以戟背横扫,一截看不见的绳被铲断,屋檐上两块瓦“叮”的一声落下,露出其后弩机的铁喙。
“有意思。”吕布唇角一挑,笑意极淡。
“主公——”陈宫欲言又止。旁边忽然一声惨呼,他与吕布同时回头——是“老卫”。并州籍的老将,鬓发斑白,随吕布最早从并州出来,惯使阔刀,刀背磨得像镜。他刚才还在第二列里压阵,这一刻却仆倒在街心,一根粗如婴儿臂膀的横梁从巷口某宅里“喀啦”一声倒出,像有无形之手将其送到他头上。老卫抬手欲挡,刀未举平,梁已压下。梁下有刺,刺头细若锥,早被涂了灰,灰里混着细碎的瓷渣。老卫胸腹被刺了七八处,鲜血涌出。他张了张嘴,嘴里只有热气,像冬天井口的蒸汽。他看了吕布一眼,眼里不是求救,是歉意——像一个以为自己添乱的老人。
吕布胸口猛地一紧。那一瞬,他很少有的“无处用力”的感觉再次涌上来。他一腿夹赤兔,马身跃起,画戟掠地而过,将那梁连木带刺砸成齑粉。老卫身下刺根被削,血随之也喷出更直的一线。陈宫已翻身下马,半跪地扯下腰间布条按在老将最致命的刺口上。老将却抬手抓住他:“宫……公——”声微,气散。陈宫抬头,眼里一寸冷光,像刺在他自己喉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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