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未开,未央宫的瓦沟里积着一线冷霜。
渭水的风顺着宫道钻进来,吹动丹陛前的绛绫,发出极轻的“沙沙”。
中常侍从回廊急行,底下跟着两名黄门,衣袖擦过柱影,带起一团冷香。小帝坐在御榻上,怀里还抱着昨夜未放下的玉玦,睫毛投在面颊上一段淡淡的影;影在动,像心里有一池被风吹皱的水。
王允已起,冠带整肃,站在御案旁。御案上两纸并列:左纸是昨夜又入的匿名书,言词婉转,却隐隐引向“籍凉州官属”;右纸是方才张辽遣人骑递的军报小札,四字——“曲江一捷”。两纸彼此相背,像两条相反的风,正在殿中角力。
殿外足音一停,陈宫入阶。黑衣素带,袖中铃线微动。他一揖,目光先落在那纸札上,又掠向王允:“司徒。”
王允抬手,将札递与陈宫:“东市不焚、曲江一胜、泾阳三十车入城。城里气还稳着。”他顿了顿,又指那封匿名书,“唯独这风,总不肯歇。”
“风不歇,先把窗子开大。”陈宫把纸折好,压在军报之下,“今日请开朝。朝上当借陛下之‘剑’,明其‘义’,先清君侧,再清笔端。”
“剑?”王允眼神略动。
“名为‘天子剑’,实是‘铁法令’。”陈宫看向幼帝,缓缓俯身,“臣请借天子剑,不为杀,乃为止杀;不为权,乃为绳权。”
幼帝抬眼,小小的指节紧了紧玉玦。他自董贼喋血那夜后,见惯了刀与火;他不懂“计”,却明白一个人说话的沉与轻。陈宫的字很沉,像半步半步踏在石头上的脚音。
“王卿。”他轻声,向王允,“可乎?”
王允沉思片刻,缓缓点头:“可。只是——剑出,须有‘约’。”他朝陈宫一颔首,“你拟约。”
陈宫应,转身去尚书台取纸笔。
晨钟三响。太极殿上百官列班,乌纱黑如潮,潮头向着御阶微动。中书令出班,朗声:“董贼既诛,当以礼乐正邦本。今军权外出,朝纲内虚,请立‘监军官’于军中,以防偏专;又请勒限军队,旬日一还,奉诏面陈。”言罢,身后几个士子相和,堂上“礼”“名分”“军政监司”之语交飞。
一侍郎出班,袖长如羽:“军旅之事,兵者不祥,不可久居京师。请先撤军半数,驻弘农、洛阳,以分将军之势。”
又一清客叩首:“请明文籍凉州籍官属,以绝董氏之尾。籍者,非诛,乃辨。”
众言旋绕,殿里风起。王允不发,目光却越来越冷。他压着心里的火,让那火化作字,沉在舌底。
陈宫此时入班,叩阶,声音不疾不徐:“臣有三问。”
殿中稍静。
“一问:玄武门血战之日,谁守?”陈宫抬眼,目光流过中书令、侍郎与清客的衣袖与嘴唇,“若非陷阵营以半步之进,恐怕今日诸公立处之地,已成血泥。此时请‘撤军半数’、‘监军’、‘旬限面陈’者,可有一纸策,能替那半步之进?”
中书令心头一跳,嘴唇动了动,又止。
“二问:泾阳粮车三十入城。”陈宫稳稳放下一句,“诸公以为,这是‘兵’的功,还是‘礼’的功?若以为是‘礼’的功,臣佩服诸公之勇;若以为是‘兵’的功,臣请诸公暂收‘籍凉州’四字之刀——兵未歇,先斩己人,其‘义’安在?”
清客涨红了脸,欲言又止。
“三问:流言由谁起?匿名书由谁投?今日太学已闭三日,尚书曹署抽屉已满了‘无名’。诸公若真惜‘言路’,当先惩‘无名’。无名之言,不是言,是网。”
殿中一阵涌动。有不忿者正要起,东廊忽然快步入一人,伏地呈札:曲江小塍,瓮中捉敌,擒任将;东市夜诱,不焚民屋;渭北断桥,敌不敢渡;泾阳粮队,三十车入。札末一行小字:“军中之言,不出营门;营门之外,不信流言——已榜于五门。”
诸公环视,一时没有了‘礼’与‘兵’的争。王允看着那小字,目光微软,正欲言,陈宫已进半步:“臣请陛下——赐‘天子剑’。”
殿上有轻声惊叹。“尚方宝剑”固是旧说,然西汉以来,帝命砺剑、赐使持节,则皆“剑之意”。今日陈宫借“剑”,不在器,在名;有了名,才有“止杀”的法。
幼帝略一迟疑,转首望王允。王允俯身,压声:“剑非为杀。剑为约。用之以清内外奸猾,非以夺军权;用之以定朝纲,不以钳言路。”
幼帝点头,把怀中玉玦轻轻放在案上,像把心里最软的一处放下。他低声:“宣承明殿议剑。”
承明殿内,挂着先帝祭剑之图。侍者开匣,取出一柄古剑,纹理如鱼鳞,鞘上旧漆斑驳,刃未出,却寒意先着。王允持剑献于榻前,幼帝两手覆住剑柄,稚声清澈:“借此剑于卿——剑在朕,义在天下。清君侧,慎刑,不滥;有疑则缓,有罪则正;用剑者不自专,三月后还。”
陈宫趋前,叩首:“臣谨受‘剑约’,拟五条‘剑令’——其一,凡假符、假诏、假使节者,立斩,文移两印不合者并逮;其二,凡宫禁内外通敌者,立收按治,疾者先收后奏;其三,尚书、廷尉两曹有无名书入案者,杖三十逐之,书退还原处,封背标‘诏在阳’;其四,军市有扰民者,军法从事;其五,三月为期,剑令与‘三月之约’同日终,非朕与尚书台再命,不得久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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