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陆联邦,西南行省,青岩镇。2988年,冬。
寒风如刀,卷着远山深处最后一点狼嚎的余音,狠狠抽打在青岩镇的每一片屋瓦上。木制的窗棂在风中发出“吱呀”的悲鸣,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撕裂。窗纸上,一道瘦削的人影被摇曳的灯火拉得忽长忽短,像一株在料峭寒风中倔强挣扎的枯草,随时可能被连根拔起。
付华飞将自己裹在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旧棉袄里,但这股阴冷的寒意,似乎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带着一种潮湿的、无孔不入的黏腻,任凭他如何蜷缩,都无法驱散分毫。他的脚下,是一个小小的火盆,里面几块捡来的湿木炭,正极其吝啬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温热,升腾起的呛人烟味,熏得他眼眶阵阵发酸。这烟雾缭绕的困窘,便是他生活的常态。
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面前摊开的一本书上。
书页已经泛黄,边角卷曲,上面密密麻麻地印着复杂的图形与公式。书名是《空气动力学基础(第二版)》,山城航空工业专科学校的统编教材。对于青岩镇这个连电灯都尚未完全普及,入夜后便被无边黑暗吞噬的地方,这本书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来自另一个遥远而光辉的世界——一个由明亮的荧光灯、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和轰鸣的风洞构成的世界。
而他,付华飞,就是那个侥幸从这个煤油灯的世界,窥见那片荧光灯光辉的人。
然而,此刻,那片光辉正在无情地离他远去。
他伸出冻得有些僵硬、指节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粗大的手,从书页下抽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纸是航校抬头的三联信纸,上面的字迹是用钢笔写的,笔锋锐利,一如这窗外的寒风,带着不容置喙的冰冷。
“……付华飞同学,鉴于你在本学期《空气动力学》《材料力学》等多门核心课程的期中测试中,成绩均未达到及格线,且在风洞实验操作中多次出现数据失稳的严重问题。经教务处与专业课导师组共同商议,在此予以严重警告。若在期末考试中仍无显着改善,学校将依据学籍管理条例,予以劝退处理……”
劝退处理。
这四个字,像四根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然后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着,带来一阵阵紧缩的剧痛。
他几乎能立刻在脑海中勾勒出山城航校教务处那位以严厉着称的王主任,扶着他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用他那毫无波澜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份通知的样子。他也仿佛能看到,当这封信送达时,镇邮局那位新来的、总是带着春天般善意微笑的姑娘,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讶与惋惜,或许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鄙夷。
更让他不敢去想的,是躺在里屋病床上的母亲。那个将一生都耗费在这片贫瘠土地上的女人,为了供他去那所一年学费高达三百联邦币的航校,几乎耗尽了家中所有的积蓄。她甚至瞒着他,变卖了父亲留下的唯一一件体面的遗物——一块锃亮的上海牌手表。如今,她旧病复发,每日的汤药钱,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喘不过气来。
如果自己真的被劝退,那将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母亲所有的牺牲与期望,都将化为最残酷的泡影。意味着父亲在天之灵的期盼,将彻底落空。意味着他将从那个充满希望与未来的荧光灯世界,被彻底、永久地打回到这个只能靠煤油灯和湿木炭取暖的绝望现实里。
不。
付华飞的牙关,在不自觉中咬得咯咯作响。牙齿的酸麻感顺着神经一路蔓延到脑海深处。
他不能被劝退。他必须留在航校。这是他唯一能改变自己、改变这个家庭命运的机会。
“以民气为翼,以国魂为罡。”
父亲临终前,用那只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暖的手摩挲着他的头顶,用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声音留下的这句话,又一次在他耳边清晰地响起。父亲曾是东陆联邦第一代功勋飞行员,更是那个以航空从业者为掩护,传承千年,默默守护着东陆灵脉与空中主权的隐秘组织——“云端卫”的一员。
这个身份,直到父亲去世后,付华飞才从母亲偶尔的、碎片化的讲述中隐约得知。父亲的一生,都在云端之上,与呼啸的气流和看不见的敌人搏斗,守护着脚下这片土地的安宁,守护着那条被称作“灵脉”的、关乎国运的神秘能量网络。他希望儿子也能像他一样,有朝一日,能够搏击长空,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可现在,他连飞翔的资格都快要保不住了。
一股混杂着焦虑、疲惫、不甘与自我怀疑的黑色浪潮,猛地冲上他的头顶。书本上那些关于“边界层分离”“卡门涡街”的图表和公式,瞬间变成了一团毫无意义的、扭曲的墨迹,在他眼前疯狂地旋转、跳跃,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他的心跳开始失控地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滚烫。每一次心跳,都像一面沉重的战鼓,狠狠地砸在他的胸腔里,震得他头晕目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注意力正在像漏斗里的沙子一样,迅速地流失,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将其重新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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