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追杀的惊魂未定,如同浸骨的冷雨,久久缠绕在济世堂的梁椽之间。林闻溪彻夜未眠,堂屋内打斗的痕迹虽已粗略收拾,但那刀锋的寒意与“死要见尸”的威胁,却刻入了心神。杜文甫的“风”,远比他想象的更为酷烈。而石老七那仿佛能预知未来的援手,则更添迷雾。
天色灰蒙将亮未亮之时,一阵急促却克制的叩门声再次响起。不是官面的嚣张,也非求诊的惶急,带着一种地下接头般的谨慎。
林闻溪手握一根捣药的铁杵,悄步靠近门边:“谁?”
“林医生,是俺。”门外是那疤面汉子压抑的声音,“七爷……七爷让俺送样东西过来。”
林闻溪深吸一口气,拉开一道门缝。疤面汉子独自站在门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脸上的疤痕淌下,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悲怆。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布包,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藏着性命攸关之物。
“进来。”林闻溪侧身让他入内。
汉子闪身进来,反手将门闩好,也不顾身上滴水,直接将那油布包塞到林闻溪手里,声音沙哑:“七爷吩咐,务必亲手交给您。他说……他说您看了就明白。”
“石老七他人呢?”林闻溪接过布包,入手沉甸,硬邦邦的,似乎是个盒子。
汉子的眼眶骤然红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七爷……没了。昨夜,在码头货仓……遭了那帮杂种的暗算!临走前,让俺一定把这个交给您!”
如同一声闷雷在脑中炸开!林闻溪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那个赠他偏方、数次暗中相助、神秘莫测的江湖汉子,竟然就这么突然死了?因为帮了他?
“是谁……”林闻溪声音发颤。
“还能有谁?!”汉子低吼,眼中迸射出仇恨的光芒,“宏济医院那姓钱的王八蛋勾结了青帮的人!肯定是杜……哼,他们嫌七爷碍事,嫌他总帮着你,挡了他们的道!”他虽愤怒欲狂,却似乎对杜文甫的名字仍有忌惮,未敢直接喊出。
林闻溪只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压下。他缓缓打开那油布包。里面果然是一个木盒,木质粗糙,却打磨得光滑,显然是主人心爱之物。打开盒盖,里面并无金银财宝,只有几样零碎物件:
一沓泛黄破损的纸页,上面用毛笔和铅笔混杂着写满了各种草药配方、急救手法、以及一些看似荒诞不经的偏方验方,字迹潦草却有力,是石老七的笔迹。其中一页,赫然画着那枚齿轮禾穗徽章的详图,旁边标注着几个模糊的人名和日期。
一枚以皮绳串着的、与老乞和疤面汉子手腕上一模一样的、却更为陈旧磨损的徽章,静静躺在盒底,冰冷却沉重。
还有一封信,信封上歪歪扭扭写着“林医生 亲启”。
林闻溪颤抖着取出信纸展开。字迹潦草,多处被某种暗红色的污渍(是血?)浸染模糊,显然是在极度艰难的情况下仓促写就。
“林医生台鉴:
俺老石是个粗人,不会说漂亮话。见字时,俺大概已去下面找老弟兄们喝酒了。莫念,更莫愧。路是俺自己选的,与你无干。”
“这徽章,是俺们‘护厂队’的老物件。当年俺们在江南制造局扛过枪,吃过皇粮,后来……散了。有些老兄弟心没死,看不惯这世道,更看不惯东洋鬼子和那些数典忘祖的买办们横行!俺们没啥大本事,就凑在一起,互相照应着,能给这破烂世道添点堵就添点,能救几个自己人就救几个。”
“那老乞,是俺过去的队副,受伤坏了脑子,俺得照看他。手腕带疤那小子,是俺收的徒,人愣,心不坏。之前帮你,一是瞧你小子是块料,有仁心,有胆魄,不像那帮软骨头。二是……俺们也需要你这样的医生。兄弟们刀头舔血,伤着病着,不敢去大医院,信不过。”
“杜某人之流,道貌岸然,实则与东洋人勾连甚深,其名下药厂、船运,皆有为虎作伥之嫌。彼等视吾辈如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今彼等对你下手,恐非仅因医馆之争,或已察觉你与吾等略有瓜葛,或欲杀鸡儆猴,彻底掌控沪上医药通道。慎之!慎之!”
“盒中药方,是俺半辈子跑江湖攒下的,有些有用,有些胡闹,你看着琢磨,或许能救急。这枚旧章,留给你。若他日遇有持同样章子、道‘山河不改’暗语之人,即是可信之辈,或可助你。”
“世道太黑,独木难支。俺知你志不在此,但……能救一人是一人,能挡一刀是一刀。别辜负了你这一身本事,别……让俺们白死。”
“石老七 绝笔”
信纸自林闻溪指间飘落。他怔怔地看着那枚冰冷的徽章,那潦草的血书,那盒粗陋却沉重的“遗产”。
真相如同剥开的洋葱,辛辣刺目,让他泪流满面。
石老七根本不是什么老混混!他曾是保卫国家工业根基的护厂队员,是一群心系家国、却在时代洪流中散落沉沦的悲壮人物!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在这黑暗的世道里挣扎、反抗、互助。而那枚徽章,是他们身份与信念的印记。
杜文甫、钱助理之流,竟与东洋势力有所勾连?为了利益,不惜对自己同胞下如此毒手?而自己,竟在无意中,卷入了这场隐藏在繁华沪上市井之下的、无声却酷烈的战争!
石老七的死,像一记重锤,砸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这早已不是单纯的医道之争,不是理念之辩,而是裹挟着家国仇恨、利益倾轧、你死我活的生死搏杀!
医者能治病,能救命,却该如何面对这淋漓的鲜血、这肮脏的阴谋、这沉沦的世道?
疤面汉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木盒重重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林医生!七爷信你!俺们也信你!以后俺这条命,就是您的!您说咋办,俺就咋办!这仇,不能不报!”
林闻溪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的迷茫与惊惧渐渐被一种沉痛却坚定的火焰取代。
他弯腰,珍而重之地拾起那枚沾染了石老七鲜血与生命的徽章,紧紧握在手心,冰冷的金属渐渐被焐热。
他扶起疤面汉子,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七爷的仇,要报。但不是逞匹夫之勇。” “从今日起,济世堂,便是你们的医馆。”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入此江湖,便再无退路。这枚染血的徽章,如同一枚沉重的火种,落入了早已干透的柴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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