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热闹像潮水一般,一波波涌向贾府老宅的朱红门槛。鞭炮噼啪炸响的碎红纸屑,厨房灶上蒸腾的甜糯香气,仆妇们穿梭时带起的喧嚷笑语,都明晃晃地宣告着年节已至。
王熙凤忙着各处打点,命人将热腾腾的,盛满了丰盛菜肴的提盒送往各院。
自然,也没落下府里最僻静角落的那一处。
“给四姑娘送去吧,”王熙凤对送饭的婆子道,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还是老样子,放院门口就好,不必惊动她。”
婆子应了,提了食盒,沿着冷清的回廊,朝惜春独居的院子走去。
谁也没留意,一个小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坠在了她们后头。
他早就好奇极了那个总也不露面的四姑姑。娘亲总不许他去打扰,可今天,他偏要去看看!
送饭婆子将食盒轻轻放在惜春院落的青石门槛外,叩了叩紧闭的院门便转身离去。
英哥儿立刻缩身躲进旁边一丛山石后,等送饭的婆子离开,才像颗小豆子似的弹出来,凑到那扇厚重的木门前。
门没闩死!许是送饭的婆子图省事。
英哥儿心头一喜,小手用力一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干涩的声音,开了条缝。他侧着小身子,滋溜一下就钻了进去,又飞快地把门在身后虚掩上。
一股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的檀香味,瞬间冲淡了院外过年的暖意。
小院里静得吓人,几株光秃秃的老梅树伸展着枯黑的枝桠伸向灰白的天空。地面倒是干净,露出青灰色的石板地,冷硬得没有一丝活气。
英哥儿站在院中,小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他好奇地转动着小脑袋,目光立刻被正屋墙壁上挂满的东西吸引了。
不是年画,也不是对联,而是一张张、一幅幅的画。
他迈着小短腿凑过去看。那些画,用的纸是素白的,墨却是浓黑的,深深浅浅,有的画上墨团重重叠叠,像翻滚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有的又用极细的笔尖勾出许多线条,密密麻麻地纠缠在一起;还有的画,依稀能看出庙宇的飞檐、佛像的轮廓,可那佛像的脸却是空白的……
没有鲜艳的颜色,只有无尽的墨色。他下意识地调动起精神力,小心翼翼地探向那些画。
嗡!无数混乱的念头碎片瞬间冲撞过来——迷茫、绝望、自我厌弃……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得他小脑袋猛地一缩!
他慌忙收回精神力,小手捂住胸口,这些画……好难过。
就在这时,侧屋的门帘被一只苍白的手掀开了。惜春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毫无纹饰的灰色素袍,头发紧紧挽成一个简单的圆髻,只用一根乌木簪子固定着。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也有些干裂,眼神不再是以前那种病弱的恍惚,反而透着一股沉沉的死寂。
她像是没看见院子里突然多出的小人儿,径直走到廊下,眼神空洞。
英哥儿看着这个陌生女子。她的身影单薄得像一张纸片,裹在宽大的灰袍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感觉不到她身上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空茫的冷。
英哥儿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他迈开小腿,噔噔噔跑上台阶,一直跑到惜春面前,仰起小脸,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你是谁呀?”他开口,声音又脆又亮,打破了小院死水般的寂静。那张小脸粉雕玉琢,眼神清澈见底,充满了未经世事的天真和疑惑。
惜春毫无反应,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英哥儿以为对方神情恍惚,没听清他的话,他偷偷用上精神力,大声又问了一遍,“你是谁呀?”
他伸出小手指,指向墙上那些混乱压抑的画,声音里带着孩子的纯粹和天真:“这些是你画的吗?你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呀?”
孩子天真直白的问话让惜春整个人猛地一颤,像是被一道惊雷狠狠劈中!
她僵立在那里,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那片凝固的死寂冰层,被这简单至极却直指要害的一句童言,轰然炸开!
你是谁?
你为什么不喜欢自己?
惜春手中那串捻得油光发亮的乌木佛珠,从她冰冷的手指间滑落,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圆润的珠子四散迸溅,在寂静的院子里发出突兀的脆响!
这两句问话,像两把锋利的剑,带着孩童懵懂却单纯的直觉,狠狠捅进了她心里!
那些被她刻意遗忘、深埋在心底的念头,那些在礼佛诵经声中极力压抑的情绪,那些化作满墙混乱墨迹的痛苦根源……瞬间被剑劈开,汹涌地冲破了冰封的堤坝!
她躲进佛堂,日日夜夜诵经礼佛,跪得膝盖青紫,捻得佛珠光滑,是为什么?
是为了寻求内心的平静吗?
不!
是为了逃避!逃避那个在糜烂腐坏的家族挣扎,想在糜烂中独守清白的自己!
是为了压制!压制心底那份,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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