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天,一夜之间就变了颜色。原本贴在队部土墙上、被风吹雨淋得发白的“抓革命,促生产”标语旁边,一夜之间糊满了新的大字报。粗糙的黄纸,墨汁淋漓,字字如刀:
“打倒走资派赵满仓!”
“揪出靠山屯最大的牛鬼蛇神!”
“清算赵满仓包庇封建余毒、压制革命的滔天罪行!”
红纸黑字,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墨汁的刺鼻气味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穿着洗得发白旧军装、臂戴红袖章的陌生人开始在村里出现,眼神警惕而亢奋。村民们关门闭户,眼神躲闪,连咳嗽都压低了声音,生怕被那无处不在的、名为“革命”的风暴扫到。
老支书赵满仓被带走了。就在王翠花被公社纠察队抓走的第二天清晨。没有批斗会,没有游街,只有两个表情冷硬的陌生红袖章,拿着盖着公社革委会红章的文件,直接闯进老支书家,将他从炕上带走。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效率。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死寂的靠山屯。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那个在靠山屯当了二十多年支书,正直、务实、甚至有些古板的老人,那个在饥荒年景里竭力维持着最后一点秩序的老人,一夜之间就成了“走资派”、“牛鬼蛇神”?
队部大院门口,稀稀拉拉围着几个胆大的村民,对着墙上新糊的大字报指指点点,脸上混杂着惊惧、茫然和一丝兔死狐悲的悲凉。赵老栓(队长)缩着脖子躲在人群后面,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他那个曾经骄横的儿子赵金宝,更是如同惊弓之鸟,远远躲在墙角,胖脸上满是恐惧,再没了半分往日的跋扈。
“完了…老支书都倒了…”
“这世道…要乱了…”
“听说…是有人写了检举信…捅到公社革委会了…”
“检举信?谁这么缺德?!”
“嘘!小声点!不想活了?!”
压抑的议论声如同蚊蚋。
陆建国背着破旧的藤条药箱,里面装着给刘寡妇熬好的最后一剂药,正穿过村道。他瘦小的身影在满墙刺目的大字报和弥漫的恐慌气氛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挺直。他狼崽子的眼睛锐利地扫过墙上的文字,扫过那些惊惶的村民,最后落在队部大院门口那个空空如也的条凳上——那里,老支书曾无数次蹲着抽旱烟,主持分粮、处理纠纷。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周围的一切与他无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股冰冷的寒意正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想起昨夜娘平静的话语:“要起风了。”原来这风,如此凛冽,如此无情。
他加快脚步,走向村东头刘寡妇的家。那里,是这场风暴中为数不多的、需要他守护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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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刘寡妇的土坯房,成了这场风暴边缘一个奇异的避风港。屋内弥漫着苦涩的药味,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平和气息。刘寡妇靠在炕头,脸色虽然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但眼神却清亮了许多,呼吸也平稳有力。她正笨拙地翻看着一本薄薄的、纸张粗糙的小册子——《赤脚医生手册(简易版)》,那是苏禾留给她的。
“建国娃,来了?”看到陆建国进来,刘寡妇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带着发自内心的感激,“婶子好多了,多亏了你…和你娘。”她看着陆建国放下药箱,熟练地拿出陶罐准备热药,眼神复杂。
陆建国点点头,没说话,专注地生火。火光映着他沉静的小脸。
“外面…是不是出事了?”刘寡妇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喧嚣和村里异样的死寂,担忧地问,“我刚才好像听见…老支书?”
陆建国拨弄柴火的手指顿了顿,狼崽子的眼神闪过一丝冷光,声音平板:“嗯。带走了。”
刘寡妇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更白了几分:“老支书…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她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悲愤,“这世道…好人没好报啊!”她声音哽咽,用力捶了一下土炕。
陆建国没接话。他沉默地将温好的药汁倒入碗中,端到刘寡妇面前。“喝药。”声音依旧简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刘寡妇看着眼前这碗冒着热气的苦涩药汁,又看看陆建国那张过早成熟、写满沉静的小脸,心中的悲愤和恐慌奇迹般地平息了一些。她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来。药很苦,但喝下去,心却莫名地安定了一分。
喝完药,陆建国收拾好碗勺,没有立刻离开。他拿出那本厚厚的《算术》,在炕沿边的破板凳上坐下,翻开书页。这一次,他没有看那些深奥的几何图形,而是翻到了一页画着坐标轴的图表。横轴,纵轴,交点…冰冷的线条和数字符号,构筑起一个绝对理性、不受外界风暴干扰的世界。
他沉浸其中,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书页上划着坐标系。刘寡妇看着他专注的侧影,看着他笔下那些她完全看不懂的符号和线条,混乱的心绪也渐渐沉静下来。这孩子…和他娘一样,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仿佛只要他们在,天就塌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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