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暑气裹着硝烟,像是团烧透的棉絮,闷得人胸口发堵。远处的火包火声还没歇,断断续续地滚过天际。艾颐坐在廊下,手里刚理好的救助队排班表还没捂热,就见迎香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粗布褂子上沾了层灰,声音都在抖:“小姐!不好了!租界……租界里的纺织厂,被炸了!”
“什么?” 艾颐手里的纸页“哗啦”一声散在地上,她猛地站起身,墨色袄裙的下摆扫过石阶,带起几粒尘土。“租界的防御按理说比外面严的多,怎么会被炸?”许应麟听着严肃道。
“是从北边飞过来的炸弹!” 迎香扶着廊柱喘着气,额头上的汗混着灰,在脸上冲出两道白痕,“我刚才去巷口买米,看见好多人往那边跑,说盛家的厂子塌了,火还没灭呢!”
艾颐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那间纺织厂是盛家的心血,从民国初年建厂到现在,二十多年了,大哥几乎把半条命都扑在上面。如今……
“走,去看看。” 艾颐抓起椅背上包挎在身上,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许应麟立刻跟上,顺手把放在木桌上的水壶塞给她:“别急,路上小心,现在租界里也乱。”
两人快步出了洋房,街上的气氛果然比早上紧张。黄包车夫们拉着车飞快地跑,路边的商铺大多关了门,只有几家粮店还开着,门口排着长长的队。往北边去的路上,能看见零星的碎玻璃,还有几个穿巡捕制服的人在维持秩序,脸色都很难看。
越靠近纺织厂,空气中的焦糊味就越重。等转过街角,艾颐一眼就看见了那片熟悉的厂房——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原本高耸的烟囱歪了半边,黑色的烟灰顺着砖缝往下淌,像是凝固的眼泪。厂房的屋顶塌了大半,露出的钢筋扭曲着指向天空,被盛夏的太阳晒得泛着冷光。断墙之间还冒着青烟,焦黑的棉絮挂在破碎的窗棂上,风一吹,就飘起细小的黑灰,落在满是瓦砾的地上。几个工人模样的人蹲在废墟边,手里拿着铁锹,却没力气往下挖,只是望着眼前的一切发呆。
而在废墟中央,艾颐看见了盛恩华的身影。
他穿的米白色的衬衫,如今却沾满了黑灰和焦痕,袖口卷得老高,露出的小臂上蹭破了皮,渗着血珠。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梳着整齐的油头,头发乱蓬蓬地贴在额头上,脸上满是烟灰,一双眼睛,红得吓人。
他正蹲在一块断砖前,手里捏着个小小的铜制零件——那是他从前总挂在钥匙串上的,是厂里第一台织布机上的零件,他总说“这是咱们盛家的福气”。此刻那零件上沾着焦黑,他用拇指一遍遍摩挲着,动作轻得像在碰易碎的珍宝,可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大哥。” 艾颐轻轻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发哑。
盛恩华像是没听见,依旧蹲在那里。直到艾颐走到他身边,看见他的肩膀微微耸动,才发现他在哭。不是号啕大哭,是那种压抑的、无声的哭,眼泪顺着他脸颊上的烟灰往下淌,在下巴处汇成水珠,滴落在满是灰尘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哥,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艾颐蹲下身,想扶他的胳膊,却被他轻轻推开了。
盛恩华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得起了皮。他看着艾颐,又转头看了看眼前的废墟,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昨天我还来厂里看了,新到的一批棉纱刚卸下来,放在西仓库,我跟老周说,等这阵子忙完,就给工人们涨工钱……” 他顿了顿,喉结用力滚了滚,“现在倒好,什么都没了。”
艾颐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知道大哥对这厂子的感情。
“哥,这不是你的错。” 许应麟站在一旁,声音沉稳,“R军的炸弹连租界都敢炸,他们根本不管这里是不是平民区,是不是工厂。”
盛恩华没说话,只是重新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铜零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可那灰嵌在衣料的纹路里,怎么拍也拍不掉。他走到一面还立着的断墙前,那墙上还贴着去年厂里办年会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工人们笑着,他也笑着,站在最中间,意气风发。如今照片被烧得只剩边角,模糊的笑脸在焦痕里,显得格外刺眼。
“我以前总想着,只要把厂子守住,把钱庄的生意做好,咱们盛家就能安安稳稳的。” 盛恩华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艾颐和许应麟耳朵里,“前阵子外面打仗,我还劝你,别掺和救助队的事,安安稳稳待在租界里就好。我以为,只要躲在这里,就能保住咱们的产业,保住咱们的日子。”
他转头看向艾颐,眼神里带着愧疚,还有一种艾颐从未见过的清醒:“可现在我才明白,我错了。”
“哥……” 艾颐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了点预感。
盛恩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的目光扫过眼前的废墟,扫过那些蹲在路边发呆的工人,最后落在艾颐身上,眼神变得格外坚定:“厂子没了,能再建。可要是国没了,咱们就算躲到天边,也没地方安身。”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字字清晰,“艾颐,你去通知钱庄的账房,把咱们存在库里的现银都提出来,还有那些能变现的金条,也都换成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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