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黄浦江的水线,就把细碎的金箔洒在《海上秋歌》片场的围墙上。艾颐迎着晨雾过来,裤脚还沾了些路边的花瓣,远远就看见片场门口停着七八辆黄包车,不是平日里工作人员的那几辆——车辕上搭着浆洗得干净的戏服,车斗里堆着木工工具和缠了棉布的灯架零件,倒像是哪家戏班要开箱。
她心里纳闷,加快脚步往里走,刚绕过被砸得歪歪斜斜的“码头”布景,就听见熟悉的笑声。场务老邱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个铁锤敲着摄像机的底座,旁边站着个穿月白旗袍的姑娘,正弯腰给他递钉子,发髻上别着的珍珠发卡晃了晃,是前两年凭着一部《外滩风云》走红的程曼丽。
“曼丽?你怎么来了?”艾颐惊讶地走上前,看着程曼丽指尖沾了点木屑,却笑得灿烂。
程曼丽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颐姐,昨天听说片场被砸了,我连夜跟公司报备啦,今天一早就带着道具组的人过来。你看,”她指着身后几个扛着器材的小伙子,“我们还凑了些备用的镜头和胶片,都是平时攒下来的,虽说不是最好的,但先顶着用没问题。”
艾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转头看见个穿藏青长衫的老太太,手里拎着个藤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角虽有白霜,眼神却亮得很。是柳玉茹——十年前红遍沪上的梨园老旦,后来因为不愿给租界里的R国人唱堂会,索性退圈开了家小茶馆,这些年很少露面。
“柳先生?”艾颐赶紧迎上去,语气里满是意外。
柳玉茹打开藤箱,里面整齐码着几样木工工具,连刨子都磨得锃亮:“丫头,昨天晚上听茶馆里的客人说,你为了拍工人的戏,跟那些特务硬刚,机器都被砸了。我这老婆子虽说退圈了,但也知道,咱们沪上的艺人,不能让人这么欺负。”她蹲下身,拿起块木板比对着被砸断的灯架,“这灯架是松木的,我年轻时跟木匠学过两手,修修还能用。”
正说着,又有几个人走进片场,有唱评弹的名家,有在电影里演惯了正派角色的男主角,还有几个刚入行的年轻演员,手里提着豆浆和油条,挨个分给在场的人。片场里渐渐热闹起来,原本散落一地的玻璃碴被扫进竹筐,断了的布景木板被抬到角落修补,连昨天被踩坏的胶片,都有人小心地捡起来,说要拿去试试能不能修复一部分。
艾颐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眼眶忽然有点发热。她原本以为,昨天的事会让大家害怕,毕竟R军特务的手段狠辣,连报馆都敢砸,可没想到,第二日一早,这么多艺人主动过来帮忙,连退圈的柳先生都来了。
“颐姐,你发什么愣呢?”程曼丽走过来,把一杯温热的豆浆塞进她手里,“快喝口暖暖身子,等会儿咱们得把‘码头’的布景重新搭起来,下午还要试拍最后一场戏呢。”
艾颐接过豆浆,指尖传来的温度顺着掌心蔓延到心口,她看着程曼丽额角的汗,笑着说:“辛苦你们了,其实……你们不用冒这个险的,那些特务说不定还会来。”
“冒什么险?”柳玉茹正好修完一根灯架,直起身擦了擦额角,“当年我在华新会的舞台唱《穆桂英挂帅》,有个R国军官要我单独给他唱,我当场就把水袖甩在他脸上,大不了就不唱了,也不能丢了中国人的骨气。现在你敢跟他们硬刚,我们这些老家伙、小家伙,难道还能怂不成?”
旁边一个年轻演员接话:“就是!柳先生说得对,盛小姐敢跟R军硬刚,我们也不能怂!咱们沪上的电影,不能让他们说砸就砸,咱们的故事,也不能让他们说拦就拦!”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跟着附和,连正在收拾碎片的场务们都抬起头,眼里满是干劲。艾颐看着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心里忽然亮堂起来——原来她从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这些艺人,这些在沪上靠着笔墨、唱腔、镜头讨生活的人,心里都揣着一股不服输的劲,都不愿看着自己的土地被人欺负,自己的故事被人掐断。
“说得好!”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艾颐转头看见许应麟,他穿着件浅灰色的风衣,胳膊上的纱布换了新的,带着两个商会的伙计,扛着几箱器材。他走进来,目光先落在艾颐身上,见她眼里有泪光,又笑着移开视线,对众人说:“商会那边凑了些新的摄像机零件和胶片,还有吃食,大家忙完了就在这儿吃午饭,别客气。”
柳玉茹看着许应麟胳膊上的纱布,点了点头:“许会长倒是个护着人的,昨天听说你为了护着丫头,胳膊都被划了?”
许应麟笑了笑,走到艾颐身边,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空了的豆浆杯:“小事,护着该护的人,值得。”他的声音不高,却正好让艾颐听见,她抬头看他,正好撞进他温柔的眼神里,脸上不由得热了热。
接下来的一上午,片场里一派忙碌景象。柳玉茹带着几个会木工的艺人修补布景,程曼丽领着人调试新的摄像机,年轻演员们忙着搬器材、挂灯布,连评弹名家都拿起扫帚,帮忙打扫角落的灰尘。许应麟没闲着,一会儿帮着扶灯架,一会儿给大家递水,胳膊上的纱布偶尔被碰到,他也只是皱皱眉,从没说过一句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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