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微停顿,给自己和下属留出了片刻消化和想象的空间,眼中那点精光凝聚起来,锐利如刀,如同暗夜中窥伺猎物、蓄势待发的毒蛇。“今夜,先想办法探探他的口风,投石问路。若他识趣,是同道中人,明白这官场并非非黑即白,那一切都好说,金银美女,前程富贵,少不了他一份,大家同舟共济,共渡难关。若不然……”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端起手边早已微凉的青花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在水面的几片茶叶,然后呷了一口。那动作缓慢而稳定,没有丝毫颤抖,却让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喻兴伟和毕颙的心头。两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屏住了呼吸,不敢与赵在武对视,只觉得后背似有冷汗渗出,冰凉一片。后堂内,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三人那几乎微不可闻、却又沉重无比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同一片夜空下,兖州城西的破败街巷,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人间地狱景象。白日里被官吏们精心引导、刻意展示给钦差看的那些相对“体面”、勉强能入眼的区域,如同海市蜃楼般消失不见,此刻早已被无边的黑暗与真实的、血淋淋的苦难所彻底吞噬。月光吝啬地透过厚重云层的缝隙,挣扎着洒下惨淡而清冷的光辉,勉强照亮了断壁残垣、泥泞不堪、污水横流的道路,以及那些蜷缩在角落里,目光呆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般一动不动的身影。一些用破烂草席、朽木碎布勉强搭成的窝棚,在夜风中摇摇欲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两个穿着粗布衣衫、脸上刻意涂抹了灰土与泥垢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这片狼藉与恶臭之中。正是微服私访的钦差米桂琦和他的贴身助手、兼任护卫的鲁元浑。他们早已脱下了象征身份的官服,换上了与灾民无异甚至更为破旧的衣裳,混入这绝望的人潮之中,几乎难以分辨。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难言、令人作呕的气味,污水的腥臊、物体霉烂的腐朽气息,伤口化脓的恶臭,以及一种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散、属于死亡与绝望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浓重的浊流,直冲鼻腔,令人胸腹间阵阵翻腾不适。偶尔,从黑暗的角落里会传来几声低低的、仿佛来自幽冥的呻吟,或是压抑到了极致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哭泣,更给这凄凉的夜色增添了几分深入骨髓的悲怆与绝望。
米桂琦在一个蜷缩在半截残墙下的老丈面前缓缓蹲下身来。那老丈头发花白杂乱,如同秋日枯草,衣衫褴褛,几乎难以蔽体,裸露出的皮肤黝黑干瘦,布满了褶皱与污垢,在带着寒意的夜风中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米桂琦压低声音,用一种尽可能温和、不带丝毫官威的语气问道:“老伯,打扰了。听说官府不是设了粥棚施粥吗?您今日可曾领到吃食?”
那老丈闻声,迟缓地抬起浑浊不堪、几乎失了焦距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米桂琦一眼,嘴唇哆嗦了几下,喉结上下滚动,才发出细若游丝、几乎被风吹散的声音:“粥……那……那也能叫粥?清亮亮的……能当镜子照见人影……捞不起几粒米……一天,就那么一勺,吊着口气,饿不死……也活不旺……”他说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剧烈耸动,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旁边,一个怀里抱着个无声无息、连哭泣力气都没有的婴儿的年轻妇人,听到问话,仿佛被触动了最伤心处,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泪水在布满污垢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朝廷……朝廷老爷们……是发了粮的吧?俺……俺听人悄悄说,好多车,好多车粮食,都运进城里来了……那车轮印子,深着呢……可……可到俺们嘴里,能有一口稀的,不见底儿的,就是老天爷开眼,是菩萨保佑了……百之一二?怕是千之一二都未必有啊……”她的哭声悲切而绝望,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把钝刀子割在人的心上。
鲁元浑站在米桂琦身后,高大的身躯绷得笔直,听着这些泣血的诉说,看着眼前这如同炼狱般的景象,他的拳头不由自主地紧紧握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牙关紧咬,腮帮子鼓起一道棱,显然在极力压制着内心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与汹涌的悲悯。他别开脸,不忍再看那妇人空洞的眼神和婴儿青白的小脸。
米桂琦面色依旧沉静,如同古井无波,但他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以及那在阴影中微微蹙起、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眉峰,却暴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他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原本属于自己的小巧水囊,轻轻放到老丈手边,继续轻声追问,声音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沙哑:“那……赈灾的银两呢?官府可有发放,或是用以修缮房屋、购置药材,为大家治病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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