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安听从师父的劝诫,选择了最寻常的方式——雇了一艘客船,沿着闽江,缓缓顺流南下,返回福州。
船行江上,两岸青山相对出。时值盛夏,本应是草木葱茏、绿意盎然的时节,穗安却渐渐察觉出几分异样。
江面似乎比往年同期窄了些,水位明显下降,裸露出的河滩上,泥土干裂发白。
岸边的稻田,本该是碧浪翻滚、稻穗抽扬的景象,如今却大片大片地蔫黄萎靡,叶片卷曲,耷拉着脑袋,毫无生气。
一些田块甚至已经龟裂,缝隙深得能塞进手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焦躁的干燥和尘土味。
“今年的雨水似乎格外少?”穗安倚在船舷,眉头微蹙。
她隐约记得前些日子在福州处理事务时,似乎也听到过几句关于“天干”的闲言碎语。
但彼时她一心扑在双院筹建、内部清查和延请名师上,只当是寻常的夏旱,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此刻,亲眼所见这触目惊心的景象,一丝不安悄然爬上心头。
她所关注的世界,是清云的扩张蓝图,是医学院的课程设置,是女子书院的师资构架,是那些影响深远的“百年大计”。
她往来于福州、泉州、洞霄宫,接触的是官员、商贾、名医、大儒,他们谈论的是政策、贸易、学问、技术。
他们的生活,似乎与头顶的烈日、脚下的干土隔着遥远的距离。
清云的工坊里,织机照响;清云的商行里,货殖流通;清云的慈幼院里,至少还有清云的钱粮勉强支撑……
这一切,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外面的世界,也如清云这艘日益壮大的航船一般,乘风破浪,稳步向前。
船过泉州港附近时,那份不安被放大成了沉甸甸的忧虑。穗安临时起意,吩咐船家靠岸泉州码头。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走向泉州府衙。还未进门,便感受到一股与往常不同的凝重气氛。衙役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焦灼。
通报后进入吴宗伦处理公务的书房,眼前的景象更是让穗安心头一沉。
姐夫吴宗伦,此刻正眉头紧锁,在堆积如山的文牍中来回踱步,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官袍的前襟甚至沾上了几点墨渍,显然已无暇顾及仪容。
他面前摊开的地图上,用朱砂圈出了泉州府下辖的几个重灾县。
“姐夫?”穗安轻声唤道。
吴宗伦猛地抬头,看到穗安,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和焦虑取代:“穗安?你怎么来了?来得正好!泉州要出大乱子了。”
他一把拉过穗安,指着地图上那些刺目的红圈:“看见没有?今年这旱情,百年罕见!开春以来,雨水不及往年三成。
闽江水位见底,山溪断流,泉州的命脉,水稻田,十之八九都快干死了,眼看就要绝收。”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我连着上了三道急折,恳请朝廷开仓放粮,可今年何止泉州?
江南、两湖、乃至北地,多处报旱。朝廷的粮仓,又能有多少存粮?就算能拨下来一点,杯水车薪,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啊。”
他重重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笔筒摇晃:“眼下,百姓全靠前两年你带回的番薯勉强吊着命,那东西耐旱,总算还有些收成。
可番薯终究是粗粮,顶不了太久,也填不饱肚子。粮价飞涨,市面上已经开始有抢粮、囤粮的苗头了,再这样下去,不等秋粮,就要饿殍遍地,流民四起了。”
吴宗伦的话,一下下砸在穗安心上。她本以为只是局部或程度较轻的旱情,却没想到已经到了如此岌岌可危、关乎数十万人生死存亡的地步!
“竟已严重至此?”穗安的声音有些发涩。看着姐夫焦头烂额的样子,再想想自己这些天在忙些什么?
她仿佛飘在云端,俯瞰着自以为规划好的蓝图,却对脚下这片土地正在龟裂、呻吟的惨状视而不见!
一股强烈的羞愧和自责瞬间攫住了她。
法术!
她猛然意识到,自从掌握了腾云驾雾、瞬息千里的法术,她的视角和心态都发生了微妙而可怕的变化。
她习惯了从高空俯瞰大地,习惯了用最快的方式抵达目的地,习惯了用超越凡俗的手段解决问题。
她沉浸在清云日益壮大的成就感中,规划着宏大的理想蓝图,想要凭一己之力去“塑造”一个更美好的社会。
她飞得太高了,高得看不见田埂上老农望着干裂稻田时绝望的眼神,听不见饥肠辘辘的孩童微弱的哭泣,闻不到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恐慌与绝望的气息。
她交往的圈子,是吴宗伦这样的官员,是苏若兰这样的奇人,是玄真、刘景松这样的方外高人,是清云体系内那些至少能吃饱穿暖的管事和工人。
他们谈论的是政策、学问、技术、利润;他们忧虑的是官位、学派、商机、发展速度。
她以为自己在“普惠”,在“济世”,可她的心,不知不觉间,已经远离了脚下这片土地,远离了那些真正在靠天吃饭、命悬一线的底层百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