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殿内,嘉宁公主的啜泣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在压抑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穗安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坐在榻边,递过一方素净的棉帕。
公主没有接,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锦褥,瘦削的肩膀不住地颤抖,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安全的壳里。
穗安的目光落在公主紧攥着锦褥、指节泛白的手上。那双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纤细得仿佛只有一层皮包裹着骨头。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缓得如同拂过湖面的夜风:
“殿下,您的手很美。只是太瘦了。瘦得像……像那些在贫道慈幼院里,因为饿得太久,连哭都没力气的孩子的手。”
公主的啜泣似乎停顿了一下。
穗安继续说着,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望向遥远的南方:“贫道在福州、泉州,见过许多女子。渔家的女儿,要帮父兄拉网,手臂结实有力;农家的妇人,背着孩子下田,腰背挺直;清云工坊里的女工,手指翻飞织布如云,指节都带着劳作的茧。她们的手,或许粗糙,或许有伤,但都透着活生生的力气。”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可殿下您的手很美,像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出来的。但这美,是空的,是冷的。它没有力气去抓住任何您真正想要的东西,甚至……连一块您明明想吃的糕点,都抓不住。”
嘉宁公主的身体猛地一僵,埋在锦褥里的脸微微抬起,露出通红的眼眶和惊疑不定的眼神。
穗安迎上她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包容,没有丝毫责备,只有洞悉后的悲悯:“殿下,您抗拒的不是食物,不是汤药,甚至不是那些逼您进食的人。您抗拒的是长大,是将来可能要走的路,是成为像皇后娘娘那样的女人,对吗?”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嘉宁公主脑中炸响,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逃避,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开。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小鹿,下意识地就想反驳:“你……你胡说!我没有!我……”
但穗安平静而笃定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让她无处遁形。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委屈和那无法言说的秘密,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遏制。
“是!我就是怕!”
嘉宁公主猛地坐起身,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嘶哑而尖利,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
“我怕!我害怕极了!母后……母后她每次看着我,那眼神……那眼神里除了心疼,还有……还有我看得懂的东西。她在等着我长大,等着我像她一样,去嫁给一个父皇和朝臣们选定的男人!然后……然后像她那样……”
她的声音因为巨大的恐惧而颤抖得不成样子:“我见过母后生弟弟时的样子,我那时候还小,躲在屏风后面……我听见她的惨叫,那么痛,痛得好像要把整个人都撕裂开。我看见端出来的血水,那么多,那么红。后来……后来御医说,母后……母后她再也不能……” 她说不下去了,双手死死捂住脸,泣不成声。
“我偷偷问过嬷嬷!嬷嬷说,女子都要经历这一关,是命!是劫!躲不过的!”
嘉宁的声音从指缝里透出来,充满了无助和恐惧,“母后那么厉害,母仪天下的人,都差点……差点就……我这么弱,我这么没用,我连一阵风都能吹倒,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熬得过去?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穗安,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我不想死!我害怕!与其……与其将来那样痛苦地死在床上,浑身是血……不如……不如现在就饿死算了!至少……至少不用经历那种……那种可怕的痛!”
最后的话语,如同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嘉宁公主瘫软下去,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泣。
长久以来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恐惧,终于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之下。这恐惧并非源于厌食,而是源于对女性宿命的深刻恐惧,对生育这道“鬼门关”的极端抗拒!
她将自己饿成这副形销骨立、风吹即倒的模样,潜意识里,竟是将这虚弱当作了一道拒绝长大、拒绝履行“使命”的护身符!
穗安的心被深深震撼了。她终于明白了这金枝玉叶心底最深的枷锁。这哪里是厌食?分明是一个被困在精致牢笼里的灵魂,在用最惨烈的方式,向强加于身的命运做绝望的抗争!
她轻轻伸出手,这一次,没有试图去扶公主,只是温柔地、坚定地覆在公主那冰冷颤抖的手背上。那手背之下,是剧烈跳动、充满恐惧的脉搏。
“殿下,”穗安的声音异常沉静,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您错了。”
嘉宁的哭声一滞,茫然地看向她。
“您错看了皇后娘娘,也……错看了自己。”穗安直视着公主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皇后娘娘当年之痛,是意外,是险死还生,但绝非必然。您可知,娘娘当年若有这《玄元健体术》护持,若有《孕期安养导引》日日习练,强健腰腹,开阔产道,或许根本不必遭此大难!”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