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知州衙署的后堂书房,门窗紧闭,隔绝了夏日的蝉鸣与喧嚣。
新任知州张翰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堆叠着厚厚几摞深蓝色封皮的册簿。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的微尘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银钱的冰冷气息。
张翰眉头紧锁,手指间夹着一支紫毫小楷,笔尖悬停在摊开的账册上方,久久未能落下。他面前这本,是福州路市舶司近五年的商税总录。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算筹,反复拨弄着其中几行墨色尤新的记录——那是隶属于“清云商行”名下的条目。
“丙辰年,清云商行,纳海舶税银……一万八千两。”
“丁巳年,纳……三万五千两。”
“戊午年……七万九千两!”
“己未年……十五万四千两!”
数字跳跃的轨迹,触目惊心!短短四年,从一万八千两,暴涨至十五万四千两!这还仅仅是海舶税一项!若再算上清云遍布福州路的绸缎、杂货、工坊、田庄所纳的商税、工税、地税……张翰在心中飞快地估算着,指尖冰凉。这清云商行,简直像一头深不见底的吞金兽,其攫取的利润之巨,远超他之前最狂放的预估!
他猛地合上账册,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背脊靠在冰冷的太师椅背上,张翰闭上眼,户部侍郎生涯锻炼出的本能,让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无数条线:如此庞大的利润,流向了何处?赵海在任时,清云纳税虽年年剧增,但以其利润之巨,是否存在隐匿?赵海是否……从中分润?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跳。
随即,他想起那个立于商贾之首的女子——林穗安。一身素净道袍,眉眼沉静,不卑不亢。
一个出家人……行商贾之事?
张翰的嘴角下意识地撇了撇,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轻蔑与微词。
士农工商,商居末流。一个本该清修的道姑,却搅弄商海,聚敛如此泼天财富,本身就透着一种违和与不安分。道心?怕是早已被铜臭玷污了吧?
“来人。”张翰睁开眼,声音带着户部官员特有的冷硬。
“大人。”一名精干的亲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去,”张翰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带上几个机灵点、脸生的,深入市井。茶楼酒肆、码头货栈、城厢民居……都去转转。听听百姓口中,福州城这些富商巨贾,尤其是那清云商行,可有什么为富不仁、欺行霸市、盘剥小民的劣迹?记下来,事无巨细,报与我知。”
“是!”亲随领命而去。
张翰重新翻开账册,目光锐利如鹰隼,试图从那些冰冷的数字缝隙里,找出清云“不仁”的蛛丝马迹。
他需要突破口,一个能让他名正言顺撬开清云这口“金柜”的楔子。巨额财富本身,在一位精于算计的知州眼中,就是原罪。
几日后的黄昏,亲随回来了,带回的不是张翰预想中的“罪证清单”,而是一沓厚厚的、记录着市井俚语和坊间见闻的笔录。张翰屏退左右,独自在灯下翻阅。
笔录上的内容,让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清云道长?那可是活菩萨下凡啊!要不是她家开的慈幼院收留,我家那饿得皮包骨头的侄儿,早就……”
“欺行霸市?道长怎么会干那种事!清云商行的货,价钱公道,从不短斤少两!他们工坊招工,工钱给得足,还不拖欠!比那些黑心作坊强百倍!”
“盘剥?道长盘剥谁了?她建的女塾,穷人家的丫头去念书,非但不要钱,还管一顿晌午饭!我家隔壁王婶的闺女就在里头学绣花,听说学好了还能进清云的工坊,自己养活自己!”
“就是就是!城西那家济安堂,也是道长开的!前些天我老娘发热,抓不起药,去了济安堂,人家老大夫看了,只收了五个铜板的诊金,药钱都免了!说是清云有善款!这才是积德啊!”
“听说道长还要在全福州路建什么‘养济院’?专门收留没儿没女的老头老太太?我的老天爷,这得花多少钱?道长这心肠……”
笔录里,几乎听不到一句对清云、对林穗安的负面评价。相反,充斥着发自肺腑的感激、赞誉,甚至……崇拜。那些最底层的引车卖浆者、小摊贩、穷苦妇人、码头力工……他们的言语质朴,甚至粗鄙,却带着滚烫的温度,描绘着一个与张翰想象中“贪婪商贾”截然不同的形象。
张翰放下笔录,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夏夜的暖风涌入,带着市井的烟火气,也带来了远处隐约的、从慈幼院方向飘来的孩童嬉闹声。
他第一次感到一种强烈的错位感。账册上那冰冷的、代表巨额财富的数字,与笔录里那滚烫的、代表万民感念的声音,在他脑海中激烈地碰撞着。
他坐回书案,不再看账册,而是铺开一张白纸,拿起他那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这一次,他计算的不是税银,而是清云商行这些年,在福州路这片土地上,撒下的“善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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