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退离椒房殿后。
那股仿佛能压塌殿梁的桀骜气息一抽离,椒房殿内才敢有第一缕空气的流动。
只是每一缕,都带着冰碴。
刘彻的视线,从空荡荡的殿门口收回,落在了女儿刘纁的身上。
他没说话。
御座上的帝王,安静得像一尊等待祭品的上古神像。
神像下的阴影,深不见底。
刘纁没有等他开口。
她向前踏出一步。
那一步,踩碎了满地的死寂。
她抬起头,直视着自己的父亲,那个主宰天下苍生命运的男人。
“请父皇,废黜女儿与曹襄的婚约。”
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刺入这潭死水。
刘彻的眼皮动了动。
仅此而已。
仿佛只是拂去一只不存在的飞虫。
刘纁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支撑着她单薄却笔直的脊梁。
“父皇常说,女儿的性子,最肖似您。”
“没错。”
刘彻终于给了她一个字的回应,声音里没有温度。
“女儿的骨头,也和您一样硬。”
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清亮。
“父皇,您是天子,天子之女的婚配,岂能与一个构陷忠良、品行败坏的小人捆绑?”
她没有嘶吼,只是冷静地陈述。
这种冷静,比任何质问都更加锋利。
“这,是在羞辱女儿,还是在羞辱您自己的血脉,羞辱我大汉的国体?”
“我,绝不嫁曹襄!”
“放肆!”
两个字,不高,却像惊雷在殿内贴地滚过,震得梁柱嗡嗡作响。
刘彻猛地抬眼。
那双曾盛满对女儿欣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冒犯的、绝对的森寒。
“朕的决定,便是国事!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国事?”
刘纁笑了,那笑意里淬满了讥讽与悲凉,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在她苍白的脸上划出两道滚烫的痕迹。
“说到底,不过是父皇您权衡朝局的棋子!”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向殿外霍去病消失的方向。
“阳信姑姑是!”
她的手,猛地转回来,直指自己的心脏。
“如今,轮到女儿了吗?!”
这句话,如同一记无形的重拳,狠狠击中了刘彻的软肋。
阳信……卫青……
他想起那场惊世骇俗的抢亲,想起阳信那双看似平静,实则燃烧着反抗烈焰的眼。
他用一道圣旨,将那份烈焰,变成了一把巩固皇权的锁。
而现在,他的亲生女儿,他最骄傲的女儿,正用同样不驯的眼神,质问着他。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一捏。
疼。
但他不能退。
他是天子。
天子,永不认错。
“朕给你的,是天下女子都求之不得的尊荣!你不惜福,反在此大放厥词!”
“尊荣?”
刘纁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眼泪纷飞。
“被当做一枚棋子,赏给一个我鄙夷至极的人,这就是您说的尊荣?”
她一步一步地后退,仿佛要挣脱这殿宇带给她的无形枷锁。
目光从刘彻冰封的脸上,移到一旁急得浑身发抖的母亲卫子夫身上,最后,落在这金碧辉煌,却冰冷彻骨的椒房殿上。
无尽的绝望,如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笑声戛然而止。
她站定,用一种近乎梦呓,却又清晰得让每个人都汗毛倒竖的声音,缓缓说道:
“我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生在帝王家。”
殿内,时间仿佛被这句话冻结。
刘彻的瞳孔,在这一瞬间,剧烈收缩。
他看到她抬起眼,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眸里,没有了泪,只剩下一种燃尽一切的荒芜。
“更后悔……”
“做了你的女儿!”
轰!
有什么东西,在刘彻的脑海里,彻底炸开了。
不是愤怒。
是恐惧。
一种被他强行遗忘、深埋在骨髓里的恐惧。
前世的记忆碎片,如挣脱锁链的恶鬼,咆哮着冲出闸门,在他眼前化作一幕幕血色的幻象——
那个和他一样桀骜的太子,兵败后在湖边引颈自刎,冰冷的湖水吞噬了他最后的血脉。
那个曾与他并肩的女人,在三尺白绫上,结束了他们纠缠一生的爱恨。
父子相残。
夫妻反目。
众叛亲离,孤家寡人……
那些被尘封的、血淋淋的结局,此刻,与女儿那双燃烧着叛逆火焰的眼睛,完美重合。
他不是在面对女儿的忤逆。
他是在面对另一个自己!
一个他无法掌控、无法预测、足以颠覆他一切的自己!
“好……”
刘彻气到极致,反而笑了出来,笑声嘶哑,像是锈蚀的铁器在互相刮擦。
“好一个……不做朕的女儿!”
他伸出手指,隔空点着刘纁,那根曾指点江山的手指,此刻因为无法抑制的恐惧与愤怒,剧烈地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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