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浸阶,寒风穿廊。
偏殿烛火摇曳,映得赵鼎半边脸庞如刻石般冷峻。
他披着素白中衣,外罩一件深青鹤氅,身形清瘦,脸色泛白,显是旧疾未愈便强行起身。
膝下垫着的蒲团早已被体温烘出一圈微湿,而他双膝跪地,纹丝不动,仿佛已与这寂静长夜融为一体。
三更天,巡夜铜铃轻响。
殿门推开,一道猩红大氅拂过门槛——赵构回来了。
他刚自城西军械坊验看新铸火炮归来,眉宇间尚带着铁屑与硝烟的气息。
见赵鼎伏于殿中,脚步一顿。
“元镇?你怎在此?”他疾步上前,欲扶。
赵鼎却未动,只低声道:“臣有本奏。”
声音不大,却如惊雷滚过空庭。
赵构沉默片刻,挥手遣退随从,亲自点燃案上三盏宫灯,才在主位坐下。
他目光落在赵鼎手中那卷黄绢上,封皮题字遒劲有力:《时政疏》。
“你说。”赵构语气平静,眼底却已有风暴凝聚。
赵鼎展开奏疏,一字一句,清晰如刀:“官家欲远征北海,扫尽北患,此乃万世之功。然庙堂之内,有人以‘忠’为盾,藏‘私’于心。礼部尚书李彦宗,近三个月密会旧派官员十七次,更擅自更改科举乡试名录,借‘守礼复古’之名,排斥归附外族将领之后。”
赵构眉头微挑,接过名录翻阅。
一页页掠过,忽地停住。
“韩世忠之子……韩彦卿?”他冷笑一声,“品行未定?好一个‘未定’!朕亲授虎符、赐田百顷的功臣之子,竟被你说成‘品行未定’?”
声音不高,却震得灯焰一颤。
赵鼎垂首:“此人曾随父戍边五年,斩首三级,救同袍七人,军功簿上有录。而李彦宗改其评语,未报内阁,亦未通御史台,独断专行,已非一日。”
赵构指尖缓缓划过那行字,眼中怒意渐凝成冰。
“他知道朕要北伐。”赵构缓缓道,“所以他先斩羽翼,削我将权。用的是礼教,藏的是私欲。”
“正是。”赵鼎点头,“更甚者,其门生遍布六部,尤以户部、礼部为重。若不早制,恐成尾大不掉之势。”
赵构沉默良久,忽然问:“你为何不等病愈再奏?”
赵鼎抬眸,目光如炬:“因臣知,他已在动‘天命’之说。民间近日流传谶图,谓‘紫微失位,北极倾覆’,此非百姓所能编造。若待臣百日养毕,恐江山已易主于无形。”
赵构瞳孔微缩。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林九娘悄然入内,黑衣如影,手中托着一本残旧古籍——《礼乐志》。
她将书置于案上,翻开夹层,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拓纸。
“官家,这是从李府账册中寻得的密录副本。”她声音冷冽,“昨夜,李彦宗密会七人于后园,席间言及‘主少国疑’‘择贤代立’八字。”
“主少?”赵构嗤笑,“朕已三十有五,太子尚幼,倒是有些人,等不及了。”
他盯着那八字,手指轻轻敲击案角,似在计算什么。
忽然,他又问:“原件可归还?”
“已复位,无痕。”林九娘答得干脆。
赵构满意颔首,目光转向赵鼎:“元镇,你说朝中藏奸,朕信。但你要朕如何出手?杀之?则天下士林震动;贬之?他又会卷土重来。”
赵鼎沉吟片刻,道:“不必急诛,先断其爪牙。官家可借整顿吏治之名,重启清官考核,命御史台旬报贪渎结党之事,违者连坐。此举合乎法度,众臣难辩,而李党必乱阵脚。”
赵构嘴角扬起一抹锐利弧度:“正合我意。”
翌日清晨,紫宸殿钟鼓齐鸣。
百官列班,尚未落定,便闻圣旨下达:即日起重设“清官考核”,御史台每旬上报各部劣迹,欺瞒不报者,同罪论处。
群臣面面相觑,皆感风向突变。
正当众人揣测之际,一名年轻御史越班而出,身姿挺拔,目光如炬。
“臣王希孟,参劾户部郎中陈文昭,私吞辽东屯田税银三千两,赃款藏于城南别院!”
满殿哗然。
户部尚书当场变色。
那陈文昭正是李彦宗表亲,平日行事嚣张,却从未料到祸起萧墙。
赵构端坐龙椅,不动声色,只淡淡一句:“交皇城司彻查,三日内具本回奏。”
林九娘领命而去。
三日后,她在一本《礼乐志》夹层中寻得密录原件,拓印后原样归还。
更令人震惊的是,她在查抄账册时,发现一笔巨款流向海外倭国某商社——正是近期传播谶图“天官赐福”的源头之一。
而真正让赵构动容的,是一枚藏于药匣夹底的铜制火漆印模。
送药入宫的沈如雪,低眉顺目,退出前只留下一句话:“奴婢愿以余生赎父罪。”
林九娘将印模呈上时,赵构久久不语。
那图案分明是伪造的星象图——紫微黯淡,北斗倒悬,旁书“异姓摄政,代天行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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