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尚未散尽,我立在宫道中央,袖中火髓丹的热意仍未消退。方才湖心亭那一局,水纹未平,人心已冷。禁军的脚步声远去,我却不敢松半分气力,只将指尖微颤压入掌心,借着冰晶碎屑在经脉间游走一圈,勉强稳住体内翻腾的寒热交攻。
前方钟鼓齐鸣,礼乐骤起。
一名内侍捧着朱漆托盘迎面而来,盘上覆着金线绣鸾的锦缎,步履恭敬却不发一言。我知这是赐婚仪典将启的信号,脚步未停,径直随其步入正殿。
紫宸殿内百官列立,香烟袅袅绕梁不散。皇帝端坐龙椅,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顿了一瞬,随即抬手示意司礼官宣诏。我垂首而立,青袍拂地,未露一丝破绽。昨夜之事不可提,此刻更不能乱。
“沈卿。”皇帝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满殿肃静,“朕念你屡建奇功,又与公主有旧日情谊,今特赐婚约,结秦晋之好。”
话音落,内侍掀开锦缎——一支鎏金步摇静静卧于红绒之上,簪身雕琢双凤衔珠,珠心嵌着一块暗红石子,在殿中烛火下泛出温润光泽,正是火髓石。
我伸手接过,指尖触到那石面时,忽觉一股阴冷逆流而上,竟与火髓草应有的炽热截然相反。此石非但不烫,反而带着几分沉滞的寒意,仿佛浸过深井冷水多年。
这不对。
火髓石本为至阳之物,若未经炼化,寻常人握之即灼皮伤骨。可这枚石子,却像被抽去了热源,只剩空壳。
我不动声色,低头细察步摇底部。指腹轻抚机关缝隙,察觉有一圈极细的环扣藏于凤喙衔接处,若非刻意探查,绝难发现。再以指甲沿内壁刮过,触到一道浅槽,形如刀口,边缘微凹,确是蓄液之用。
血槽。
它需要血来养。
我抬眼望向灵汐公主。她已换了一身大红吉服,裙裾拖地,缓步自偏殿而出。面上笑意温婉,眸光却如冰潭深处,看不出波澜。她走到我面前,微微颔首,姿态恭顺得近乎刻意。
“请驸马为妾插簪。”她的声音柔得像春雾。
我应了一声,双手托起步摇。靠近她发髻时,借整理青丝之机,将右手中指悄悄抵住簪尾机关,轻轻一顶——无动静。再稍加力道,仍无反应。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失效,反倒说明机关已被封死,唯有特定手法或血脉才能开启。
她知道我在试。
她没动,只是唇角微扬,像是看穿了我的动作,却又不愿点破。
步摇插入发间的刹那,我袖中冰晶微震。那是我提前布下的感应阵,专为探测隐秘流动之物所设。此刻震动虽轻,却足以证明:簪内确有液体存在,且正在缓慢循环,如同活体供养。
我退后半步,作揖行礼。
群臣高呼:“鸾凤和鸣,百年好合!”
乐声再起,鼓瑟齐奏。我站在她身侧,两人并肩而立,宛如佳偶天成。可就在这喧闹之中,她忽然抬手扶了扶发间步摇,指尖在凤首处轻轻一叩。
那一扣,极轻,却让我的感应阵再次震了一下。
她在回应我。
我没有退开,反而顺势伸手虚扶她臂膀,借着宽袖遮掩,俯身贴近她耳畔,声音低得几乎只能彼此听见:
“这步摇里的火髓石,每月需以人血浸养三日,对么?”
她呼吸一顿。
那一瞬,她眼底掠过惊涛,又被强行压下。她没有答话,只是缓缓转头看向我,嘴角仍挂着笑,可那笑意早已不达眼底。
“你总是这样。”她反问,嗓音轻软依旧,“看到一点影子,就要追到底?不怕哪一天,踩进自己挖的坑里?”
我盯着她,“那你告诉我,是谁在踩?是你,还是德妃?”
她瞳孔骤缩。
袖中突然传来细微滑动之声。一柄短匕已从她腕鞘滑出半寸,刃口朝外,距离我的手腕不过三寸。
我未动,只用袖摆轻轻一拂,将那匕首挡回原位。动作自然得如同整理衣袖,旁人看来,不过是夫妻亲昵间的无意触碰。
她笑了,真正地笑了。
“你说错了。”她低声说,“不是‘德妃要你死’,是‘她要我也死’。你以为,我是谁的棋子?”
我不语。
她抬手抚过发间步摇,指尖再次落在机关处,轻轻摩挲了一下。“这簪子,不是信物,是锁链。戴上它的人,就得供血三年,一日不断。否则……火髓石枯,寒毒反噬,生不如死。”
她说完,看着我,“你现在还愿意替我戴着它吗?”
我望着她眼中倒映的灯火,终于明白为何这石会冷——它吸的是人的精血,不是天地阳气。所谓赐婚,根本不是恩典,而是一场以婚姻为名的献祭。
而皇帝,就在上面冷冷地看着我们演这场戏。
“你说呢?”我反问,声音平静,“既然都是囚徒,谁先挣开锁链,还不一定。”
她怔了怔,随即笑得更深。
远处钟声敲响第九下,礼成。
百官开始退席,乐师收琴,内侍卷帘。可我和她仍站在原地,谁也没有先动一步。
皇帝没有下令退朝,他只是静静看着我们,眼神深远,似有所待。
灵汐忽然抬手,将步摇拔下半寸,露出底下暗藏的刻痕——一道极细的“德”字烙印,藏在凤羽纹路之间。
“你若不信,可以去查。”她说,“每一支这样的步摇,都出自德妃私库。而过去十年里,共有七位女子戴过它。如今,她们一个都没活着摘下来。”
我盯着那道烙印,寒意从脊背窜起。
她把步摇重新插好,转身欲走,却又停下,回头看了我一眼。
“今晚子时,冰窖见。”她说,“如果你想看清真相,就别带任何人去。”
话音落下,她迈步离去,裙裾扫过金砖,发出轻微声响。
我站在原地未动,手中还残留着步摇的余温。殿内香烟渐散,光线暗了几分。皇帝终于起身,临走前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有试探,有审视,也有警告。
我低头,看见自己袖口的一缕丝线不知何时断了,垂下一小截,在风里轻轻晃。
像一根即将崩断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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