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窗纸,我已端坐案前。
昨夜拒药之举,终究引来了清虚子亲至观主殿陈情。不过半盏茶工夫,执事道人便捧着一卷经书踏入静室,宣了太乙真人法谕:抄《黄帝内经》十卷,以正心性,限三日内交。
我低头接令,指尖拂过经书封皮,檀香微沉,墨痕未干。这罚看似寻常,实则意味深长——自寒潭试炼归来,师父从未召我单独问话,如今借由抄经命我独处静修,是惩戒,更是默许我另寻出路。
砚台注水,狼毫蘸墨,我提笔落字,一笔不苟。
《黄帝内经》为医家根本,亦是太乙观弟子必修之典。寻常人抄写只为熟记条文,而我却知,此经暗藏丹道枢机。昨夜从药库取出的冰魄散原粉,其性状与古籍所载“阴极蚀脉”之症极为相似,若能将药理化入经文缝隙,或可引动师父察觉。
第一日午后,我完成前三卷誊录,字迹工整,毫无懈怠。待送饭道童离去,我悄然从袖中取出一枚细针,在灯焰上略烤片刻,随即以针尖挑取极细微的灰白粉末,混入墨汁底部。那粉正是昨夜瓷瓶中残留的冰魄散稀释物,经我反复推演,已绘出其气脉流转之形,只需借笔势隐入字隙,便可成图。
次日清晨,天光尚薄,我继续抄录第四卷至第七卷。笔锋行至“阴阳离合论”一段时,我放缓节奏,在页脚空白处以极细笔触勾画符形——非篆非隶,似蝌蚪游移,实则是将冰魄散的药性结构拆解为五行逆推之阵。每一折笔皆对应一味辅药,每一点墨皆暗合毒发时辰。如此七卷写罢,图已成其大半。
第三日,风起松林,抄经堂外偶有落叶拂窗。
我执笔写下最后一卷终章,心中清明。末页本应空无一字,我却在右下角极小空间内,以蝇头小楷补上一句:“阴极生寒,毒藏于温补之中。”字面平实,然“温补”二字特加重力,旁人只当是笔误顿挫,唯有精通丹理者方能警觉——冰魄散之毒,向来掩于补阳驱寒之方,久服反噬,难以察觉。
而后,我在句末空白处,完成了最后一点。
那一笔极轻,如蜻蜓点水,实则暗含药理闭环之形:一个微缩的九转回环图,象征毒素在体内循环不散的路径。图成刹那,我搁笔,指尖微颤,不是因疲累,而是终于将孤身所见的真相,埋入这看似恭顺的墨迹之中。
门外脚步声近。
我迅速合上经卷,置于案侧,垂首敛目,仿佛只是静候收卷。
门开,清虚子踱步而入,玄色道袍曳地无声,袖口那圈暗纹今日颜色更深,近乎凝血之褐。他目光扫过桌面,见我已完成全卷,眉峰微蹙,随即冷笑出声。
“抄经明志?你以为写满几卷破书,就能洗清你体内的寒毒?”
我没有抬头,只低声答:“弟子不敢妄求解毒,只愿心有所守。”
“心有所守?”他嗤笑,走近案前,伸手翻开最上一册,“那你告诉我,‘阳加于阴谓之汗’,此句何解?莫非你也想靠出汗把毒排出去?”
我仍不动,声音平稳:“阴阳相搏,汗出乃表邪退之象。然若阴盛阳微,强发其汗,则伤根本。”
他眼神一滞,显然未料我答得如此利落。
片刻,他冷哼一声,抬手欲将经卷甩下,忽又止住,指尖在书页间翻动,似在寻找破绽。最终,他目光落在末卷尾页,盯着那句“毒藏于温补之中”,瞳孔微缩,旋即强行掩饰,一把合拢经书。
“装模作样。”他甩袖转身,临出门前,故意撞向桌角,砚台倾倒,墨汁泼洒,正覆在我昨日所抄的一张副页之上。
黑墨漫延,字迹尽污。
我依旧静坐,未曾起身擦拭。
他知道我不会争辩,也料定我不敢反抗。可他不知道,那被毁的一页本就是备用副本,真迹早已夹入最后一卷的装订线内,只待师父亲启。
半个时辰后,一名小道童来取经卷。
我双手奉上,目光低垂,却在交出瞬间,眼角余光捕捉到道童袖口绣着的云鹤纹——那是直通观主静室的传信之人。
我缓缓归座,独自留在空荡的抄经堂中。
风从窗隙穿入,吹得案上残纸微动。我伸手抚平一角,指尖轻轻叩击桌面。
三长,两短。
这是幼时与苏青鸾约定的暗号,如今无人知晓,唯我一人铭记。它不在提醒谁,而在确认自己——棋已布下,只待回应。
黄昏时分,道童归来,带回一句话:“真人阅毕,言你字迹清正,心未偏移,准你回房休整,明日始授玄火诀。”
我谢恩领命,收拾随身物资,准备离去。
临出门前,我驻足回首,望了一眼那张被墨污的副页。墨迹已干,结成一片乌黑硬壳,像一块死痂盖住了原本的言语。
可就在这墨块边缘,有一道极细的裂痕,像是纸张受潮后自然翘起。我走近,俯身细看——
那不是纸裂。
是有人用极薄的刀片从背面划开过,取走了夹层中的某页,又重新粘合,伪装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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