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电鼻息喷出一缕白雾,蹄下轻踏碎石,我握缰的手尚未收紧,城门外忽有马蹄声由远而近。风从街口卷来,带着晨露的湿意,一道灰影疾驰而至,勒马于道中。
是她。
苏青鸾翻身下马,动作利落,未等我开口,已牵起另一匹枣红骏马调转方向。那马通体无杂色,鬃毛如墨染,正是她平日所骑的“逐影”。她抬手拍了拍马颈,回头望我,目光清亮如洗。
“上来。”她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带你。”
我未动。掌心的缰绳还贴着追电温热的背脊,昨夜母亲遗信压在胸前,玉簪嵌在发髻深处,青锋剑紧贴左肋——这些重量早已沉入骨血,不容轻卸。我本该独自上路,孤身赴终南,哪怕前路寒毒噬心,也无需再牵连他人。
可她站在这里,衣襟微敞,袖口沾着草屑,像是连夜赶回,又一路疾行至此。她不是来送别的,她是来同行的。
“你不必……”我开口,话未说完。
“我知道你不必。”她打断我,伸出手,掌心朝上,“但我想去。”
风掠过她指节,吹起一缕鬓发。她的手很稳,没有颤抖,也没有退缩。就像当年在观星台下教我画符时那样,笃定得让人无法拒绝。
我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松开追电的缰绳,几步上前。指尖触到她掌心的瞬间,一股暖意顺着脉门窜上来,竟将丹田深处那丝灼意稍稍压住。我借力跃上逐影,落在她身后。
马鞍宽绰,两人并坐并不局促。我刚稳住身形,她已握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逐影长嘶一声,扬蹄奔出,速度骤起,风立刻灌满了耳际。
官道在脚下延伸,两旁屋舍飞速后退。我下意识伸手扶住她肩头,以免颠簸失衡。她的外袍是粗麻织就,布料厚实,却挡不住体温透过衣料传来。那热度贴着我的掌心,一路蔓延至胸口,竟让我一时忘了呼吸节奏。
“冷吗?”她忽然问。
“不。”我答。
其实风很冷。晨雾未散,吹在脸上像细针扎刺,但我不能说冷。一旦开口示弱,便可能牵动寒毒,也会让她更忧心。我只将手收拢了些,指尖轻轻搭在她右臂外侧,既保持平衡,又不至于太过亲近。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稍稍向后靠了靠。那一瞬,我感到肩头一沉,是她的发丝拂过颈侧,是她的背脊轻轻倚来。这重量极轻,却压得我心头一颤。
我们从未如此贴近过。
往日练剑,切磋过招,最多不过交手数合便各自退开;昨夜赠剑,也不过是手腕相触,片刻即分。可此刻,她就在身后,与我共乘一骑,呼吸落在耳边,体温缠绕周身。我甚至能感觉到她每一次换气时胸腔的起伏,仿佛我们之间再无隔阂,只剩这一路风尘作证。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我们偷偷溜出太乙观,跑到山脚下的溪边捉鱼。你说将军府的女儿不该玩泥巴,可还是跟着我卷了裤腿。”
我喉头微动。那些事怎会不记得?她总爱带我走小径,穿密林,说正道太规矩,不如野路子自在。有一次我摔进水沟,她笑得直不起腰,却又第一个跳下来扶我。那时的天很蓝,水很清,人心也简单。
“后来你被师父罚抄《道德经》,写了三遍。”我低声接道,“我替你藏了一半。”
“我知道。”她轻笑,“你藏得太明显,纸角都露在外面了。”
我也忍不住抿了唇。那一刻,仿佛不是奔赴险途,而是重回旧日时光。可随即,丹田内那股灼意又缓缓升起,提醒我今非昔比。我不是那个可以任性逃课的小弟子了,她是也不能再为我遮掩过错的师妹。
“这一去,未必能回。”我说。
“我知道。”她依旧平静,“所以我更要送你一程。”
“不只是送。”我察觉到她的意图,“你是要跟我一起进山。”
她没否认:“太乙真人走得急,没交代清楚。你体内寒毒因‘情引’破境而暂伏,但若无后续心法引导,三日内必反噬。我能帮你。”
我心头一震。原来她早算好了时间,备好了马,连随身药囊都挂在马鞍旁。她不是冲动赶来,而是谋划已久。
“你不该涉险。”我语气沉了几分。
“那你呢?”她反问,“你一个女子女扮男装入朝为官,冒死求药解毒,就不涉险?”
我没有回答。
她继续道:“你走的每一步,我都看得见。你在忍,在撑,在逼自己变强。可你忘了,我也在长大。我不再是需要你保护的那个小姑娘了。”
逐影奔行愈疾,蹄声如鼓,敲在青石板上溅起碎响。前方城门已在视野之外,官道两侧的树木渐密,远处山影浮现,终南山轮廓隐现云雾之间。
“答应我一件事。”她忽然放慢语速。
“你说。”
“若遇危难,别一个人扛。回头看看,我一直都在。”
我闭了闭眼。胸口那封黄绢信、玉簪的温润、青锋剑的冷硬,此刻全都化作一股酸涩,堵在喉咙深处。我想说些什么,最终只低声道:“好。”
她似乎笑了,肩膀微微放松,靠得更近了些。
就在这时,她搭在缰绳上的手微微一滑,指尖无意擦过我的掌缘。我本能地反手扣住,将她手指拢在掌心。她的手不大,指节修长,虎口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茧,此刻却被我紧紧包住,像护着一团将熄的火。
她没挣脱。
风更大了,卷着枯叶掠过马蹄。我听见她在我耳边极轻地说了一句:
“我等你回来。”
我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把这句话刻进血脉里。然后,我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却坚定:
“一定。”
逐影四蹄翻飞,踏过官道最后一段碎石,冲入通往终南山的林间小径。树影交错,光影斑驳,前方雾气渐浓,山路蜿蜒不见尽头。
太乙真人骑着追电,始终落后十余步,未曾靠近,也未曾离去。他灰袍拂尘静垂身侧,目光落在我们背影上,神情莫测。
苏青鸾的手仍在我掌中,温热未散。
我望着前方迷蒙山色,脊背挺直,不再回头。
马蹄踏碎落叶,溅起一串水珠,其中一颗飞起,悬在半空,映着晨光,迟迟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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