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阳光,格外的慷慨和通透,仿佛昨夜那场无形的风波已被彻底涤荡,只留下清澈明亮的暖意。它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花家老宅的庭院里,每一块被岁月磨滑的青砖都反射着温润的光泽,廊下挂着的一串去年留下的干辣椒和玉米棒子,也在阳光下呈现出饱满而宁静的色彩。
王秀兰和周安脸上洋溢着轻松满足的笑容,嘴里哼着断续却欢快的民间小调,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满桌的杯盘狼藉。花明两兄弟已经喝多了,在床上打着呼噜。空气中的油腻味混合着残留的酒香菜香,竟也奇异地构成了一种富足而踏实的年节气息。花磊挽起袖子在一旁帮忙,虽然偶尔还会嘀咕两句“集体潜意识”和“嗅觉神经元适应性”,但刷碗的动作明显比往日殷勤了许多,目光时不时地飘向窗外那棵已然沉寂的老槐树,眼神里先前那种绝对的、属于都市精英的笃定,悄然混入了一丝对未知的敬畏和对乡土传统的重新审视。
花超英老爷子惬意地窝在堂屋的太师椅里,眯着眼睛,像一只饱食后晒太阳的老猫。那两颗陪伴他多年的核桃在掌心缓慢而圆润地转动着,发出令人安心的轻微摩擦声。温暖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棂,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他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温吞和被阳光晒透的松弛:“今儿个天光好啊,金灿灿的。该把屋里头存的年货、那些压箱底的老家伙什儿,都请出来见见太阳,去去积了一年的陈气,也沾沾新岁的喜气。”
这话仿佛一个无形的开关,瞬间激活了奶奶关于“年”的全部仪式感记忆。她立刻积极响应:“可不是嘛!说得太对了!正好,花宝和这臭小子都在,年轻人力气大,让他们俩帮忙,把后院那小库房里的宝贝们都请出来,好好晾晒晾晒。里头好些东西啊,怕是他们这辈儿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过呢!”
花筝一听,眼眸顿时亮了起来。作为艺术生,她对于一切承载着时光印记、蕴含着手工温度的老物件,有着近乎本能的亲近与好奇。这种触摸历史、连接家族血脉的感觉,远比追寻一个已然消散的怨魂踪迹更让她心动。
花磊也难得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也渴望通过一些具体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劳动,来驱散昨夜残留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悸与困惑,重新锚定这熟悉又陌生的家乡年味。不过他又不满的撅嘴,“奶奶你也太偏心了,都姓花,凭啥她是花宝,我是臭小子。”
花筝笑嘻嘻的凑到奶奶身边,得意的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后院的小库房独立于主屋,是一间低矮的厢房。木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一位沉睡的老人被轻轻唤醒。一股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混合了老樟木的辛香、旧纸张的微酸、干燥尘土的朴拙,以及一丝极淡的、难以名状的时光酵香。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让人心神宁静的沉甸甸的岁月感。几缕阳光从高处一个小小的窄窗斜射进来,精准地照亮了空气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它们如同金色的精灵,在光柱里无声地翩跹起舞。
“来,都小心着点。”奶奶的声音在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如数家珍般地指点着,“喏,这个最大的樟木箱子,可是你奶奶我当年的嫁妆箱子,里头除了衣裳,还有她当年一针一线绣的门帘、枕顶呢,那鸳鸯戏水的眼睛,活泛得像会说话……再看那边,那个竹骨纸扎的鲤鱼灯,是你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手艺,每年正月十五闹花灯,它都是最神气的一个,瞧这骨架,多周正……还有这些,老桌围、椅套、幔帐,瞧瞧这刺绣,牡丹凤凰,多富态,这都是过去慢工出的细活,现在的机器可扎不出这份活泛气和心意……”
花筝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打开的箱子里捧出一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绸布。她屏住呼吸,轻轻将其展开——霎时间,一幅色彩依旧鲜丽明快的“百子迎福图”呈现在眼前。红色的底子上,用各色丝线绣满了上百个嬉戏玩耍的孩童,有的放鞭炮,有的抖空竹,有的抱鲤鱼,个个神态各异,憨态可掬,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针脚细密到几乎看不见痕迹,抚摸上去,只有一片温润光滑的极致触感。“真美啊……”她轻声叹息,指尖仿佛能穿越时空,触碰到奶奶当年在昏黄的油灯下,怀着对婚姻生活的美好憧憬,一针一线倾注柔情与耐心的那些夜晚。
另一头,花磊则对一个锈迹斑斑、印着“丰收”图案的铁皮饼干盒产生了兴趣。他用力掰开有些变形的盒盖,里面没有饼干,却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时代印记:一沓沓泛黄发脆的粮票、布票,几张边角卷曲的黑白照片,几枚磨损严重的毛主席像章,甚至还有几张手工剪的、样式朴拙的红色窗花。他拿起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穿着略显肥大但整洁的绿军装、胸前别着像章、笑容灿烂自信的年轻人,旁边站着一位梳着两条乌黑油亮大辫子、眉眼弯弯、带着羞涩笑容的姑娘。“爷!快看!”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举着照片朝门外喊,“您年轻时这么精神哪!这是我奶奶吧?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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