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黑压压的乌云,到底没能得逞,悻悻地调转了方向。
它扑了个空,绕过下河村,掉头就朝隔壁的上河村恶狠狠地咬了过去。
风里,那股子辛辣呛人的烟火味还没散干净。
下河村的村民们,一个个跟脚下生了根,直勾勾地杵在原地,望着西边。
天,亮了。
那片几乎要把天都吞下去的黑影,总算是走了。
“走……走了?”
一个年轻媳妇的声音哆哆嗦嗦,带着哭腔,话都说不成个囫囵个儿。
“走了!蝗虫真走了!”
也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吼了这么一嗓子。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汇成了一片。
“老天爷开眼了!庄稼保住了!”
那根在心里绷到快要断掉的弦,“嘣”的一下,彻底松了。
欢呼声,嚎啕大哭声,乱糟糟地搅和在一块儿,冲破了村子上空还没散尽的浓烟。
不少人腿肚子一软,一屁股就瘫坐在田埂上,先是咧着嘴傻乐,笑着笑着,豆大的泪珠子就滚了下来,砸进泥里。
大牛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黑灰,几步蹿到试验田边上,俯下身子,拿手小心翼翼地扶起一棵被烟熏得蔫头耷脑的秧苗。
“没事儿!苗还活着!”
他这一嗓子,跟定了魂一样,把所有人的神都喊了回来。
村民们跟炸了窝似的,撒腿就往自家的地里冲,往那片金贵的试验田里冲。
陈念跟着大牛一起查看秧苗,注意到艾草堆边的土里,混着些黑灰色的粉末。
她立刻蹲下,捻起一撮,凑到鼻子下细细地闻了闻,随即掏出个小本子,用炭笔飞快地记着什么。
“五月一日,驱蝗粉残留零点二钱,混土后无异味,庄稼叶片无损伤,记为‘老辈粉’,安全可用。”
旁边一个村民瞧见了,好奇地问。
“陈大娘,今儿这烟,咋比往年烧艾草辣眼睛这么多?”
陈秀英拄着拐杖,嗓子有点哑。
“里头加了野姜皮和‘祖传的细粉’,老辈儿传下的方子,不伤苗,还能驱虫。”
陈念立马抬起头,接上话。
“俺记了数,这粉一用,地里的蚂蚱少了九成还不止!”
地里的庄稼,除了叶子被熏得有些打卷,根茎都硬朗得很。
活下来了。
全都活下来了。
下河村这边正哭一阵笑一阵,隔壁的上河村,却远远飘来了另一种哭声。
是那种能把心肝脾肺都从嗓子眼里嚎出来的,绝望的哭嚎。
那声音顺着风,一下一下,刮着下河村每个人的心窝子。
有胆子大的,悄没声地摸到两个村交界的小山坡上,探头往下那么一瞅。
就一眼。
那人“妈呀”一声,脸都吓白了,连滚带爬地跑回来,话都说不囫囵。
“没……没了……”
“啥没了?”
“上河村的地……全没了!庄稼……全啃光了!就剩下光秃秃的杆儿!”
这话一出,下河村沸反盈天的欢呼声,一点点地,全歇了。
一股凉气顺着脚底板直蹿后脑勺,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
他们下意识地扭头,看看自家村里那片绿油油的希望,再想想隔壁村的光景。
一边是地狱,一边是人间。
而隔开这两头的,就是那几堆还在冒着最后一点青烟的艾草堆。
王科长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戳在那儿。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上河村传来的每一声哭嚎,都变成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自己刚才声嘶力竭,喊着要点火烧地的疯魔样子。
要是当时真点了那把火……
下河村的下场,能比上河村好到哪儿去?
火借着风势,烧掉的可就不止是庄稼了,还有他王某人的前程,甚至他这条小命!
完了。
这下,彻彻底底地完了。
他听着上河村撕心裂肺的哭声,手指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捻着什么。
那里头,藏着他刚才偷捏的那一小撮粉末。
他死死垂着眼,下巴的线条绷得死紧。
他悄悄把那本皱巴巴的技术手册塞回挎包,再抬眼时,目光飞快地从陈秀英身上扫过,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下河村的村民们,自发地围了上来。
谁也没搭理那个失魂落魄的王科长。
他们只是默不作声地,将那个拄着拐杖,身板却挺得笔直的老太太,簇拥在了最中间。
老支书从人群里挤出来,一步一步,走到王科长面前。
他没骂人,也没指责。
他只是抬起手,指了指那片劫后余生的庄稼,又指了指远处哭声震天的上河村。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个字都砸在地上,掷地有声。
“王科长,现在你看见了?”
“书本上的字,是死的,可地里的庄稼,是活的。”
“这,就是人心。”
“这,就是咱们庄稼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道道!”
王科长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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