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住校求学那天,火车开动时,我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稻田,稻穗刚灌浆,沉甸甸地低着头,像在为我鞠躬送行。
突然分不清胸腔里是不舍还是兴奋,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撞得肋骨咚咚作响。
学到二十岁,我离开学海,回家务农。
握着锄头深耕土地时,掌心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最后变成铜色的老茧,硬得能刮擦出火星。
才明白,‘男离’原来也有‘难离’之意。这片土地生我养我,泥土的芬芳、溪水的清甜、稻穗的醇香,早已顺着毛孔钻进骨髓。
清晨的露水打湿裤脚,凉丝丝地缠上脚踝,像土地的挽留;傍晚的炊烟绕着屋檐,青灰色的带子系住乡愁;连堰边的青蛙叫都带着平仄,‘呱呱’两声是‘归来’,再‘呱呱’两声是‘莫走’。
故土实在难离啊。
可如今,我却又要离开。”
“可你现在终究还是要离开家,要南下了。”父亲的声音依旧沉静,像深秋的潭水,表面不起波澜,底下却藏着千年的月光,那月光曾照亮爷爷年轻时的脚印。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旱烟袋,烟袋杆是祖辈传下的紫檀木,被几代人的手掌磨得发亮,包浆温润如琥珀,上面刻着细密的云纹,云纹里藏着陈家的年轮——哪圈是饥荒年,哪圈是丰收季,都清晰可辨。
我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南堤的梨树。
春风拂过,叶片翻动,露出背面的银白,像无数只展翅的蝶,翅膀上还沾着晨露,折射出七彩的光。
树影投在堰水里,被风揉碎又聚拢,碎时像撒了把碎银,聚时像块完整的铜镜:“是啊,爹爹。外面的世界虽像未开的梨花苞,裹着未知的涩,表皮还覆着层绒毛,摸上去刺手。可这南梨的‘南离’之喻,就像祠堂铜钟的晨鸣,铜色的声浪撞在山谷间,荡出层层叠叠的回响,每一声都砸在我的心坎上,催着我不得不走。”
父亲抬眼望向远方的簸箕山,山尖的云雾像幅流动的水墨画,浓淡随风变幻:有时像匹奔腾的白马,鬃毛飘得遮住半座山;有时像团,慢悠悠地往下淌;有时又像条轻纱,被山风扯得透亮。
“孩子,有些路,踏上了就像堰里的水,只能往前淌,没有回头的余地。你可想好了?”他的视线落回我脸上,瞳孔里映着南堤的树影,像把尺子,丈量着我的决心,刻度精准得能测出毫厘的动摇。
我握紧拳头,指节因用力泛白,指甲嵌进掌心的痛感让混沌的思绪清明起来,像用冰锥凿开冻河:“想好了。哪怕前路是荆棘丛生的陡坡,尖刺能刮破衣裳;是乱石嶙峋的河床,硌得脚底淌血;我也想去闯一闯。就像爷爷当年亲手栽种这些梨树,明知要经风霜雨雪,要防蛀虫啃噬,还是一锨土一瓢水地侍弄,等着它们开花结果,等着梨香飘满整条沟。”
“到底还是让你明白了三重喻示。”父亲的话语从齿间缓缓溢出,像是从陶瓮里倒出的陈酒,带着岁月的醇,酒液划过陶壁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他弯腰捡起片被风吹落的梨叶,叶片边缘有些卷曲,像被岁月咬过一口,脉络却依旧清晰,像张微缩的地图,标注着陈家迁徙的路线。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片梨树,枝干交错,像无数双手在天空相握,掌心相对,传递着力量:“爹爹,我领悟到的不止这三重。不管是‘男离’‘难离’还是‘南离’,都扎根在这条‘南堤’。‘南堤’,实则是‘难题’。就像这梨树,要防蛀虫——虫眼会让枝干中空;要防旱涝——干旱会让叶片打卷,洪涝会让根系腐烂;要防霜冻——冻坏的花苞来年再也结不出果。每一步都是考验,一步错,满盘皆输。
只要与南梨相关,便是一道让人头皮发麻的难题。
我总感觉,这背后有无数先辈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们,它们凝聚在树皮的裂纹里,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藏着没说出口的话;藏在叶片的脉络中,像血管里流淌的血,温热地滋养着新生;嵌在结出的果实内,像核里的仁,裹着延续生命的密码。
期待着我们能扛起重担,在时代的田埂上踩出属于陈家的脚印,深到能埋下种子,来年长出新苗。”我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堰水反射的阳光落在脸上,暖得像爷爷的手掌,粗糙却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父亲神色凝重,缓缓说道:“你爷爷种下的这局,比堰底的淤泥还深。南堤之谜,或许关乎着整个家族的传承延续,也与那神秘的忧乐仙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纸,纸边已经磨损,像被无数只手摩挲过,毛边卷曲如浪花。
上面是爷爷手绘的豆腐堰地形图,墨迹因岁月变得淡蓝,却能看清四条堤坝的走向,像四条巨龙守护着中间的水域,龙尾都朝着老宅的方向,龙鳞是密密麻麻的小点,细看才发现是“陈”字的篆体。
我接过图纸,指尖抚过纸面的褶皱,那些褶皱像时间的年轮,每道沟壑里都卡着段记忆:“爹爹,那忧乐仙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她的一言一语,都像系在陈家脖子上的绳索,牵动着家族的走向?这绳索是捆缚还是牵引,我总也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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