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冽对庭院角落那些喷涌着怒火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廊檐下方,隔着数步的距离,对着庭院正中那位高举圣旨的紫衣太监。
他优雅地抚平了袖口并不存在的褶皱,深深地躬下了腰。
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钟表,带着一种古老的礼仪标准,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抗拒,甚至没有一丝作为“质子”身份而应有的惶恐失措!
他躬身的姿态优雅而驯顺,如同折下一段名贵的玉竹。
唯有林晚,站在他身后半步之遥的位置,极其隐蔽地看见了他垂落身侧的右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的隐忍而绷紧,凸起的骨节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白色!
那瞬间爆发的巨大握力,让靠近拇指边缘修剪得极其圆润的指甲......骤然刺入了掌心柔软的血肉!
几滴鲜红的血珠,在惨淡月光的阴影映照下,无声地沁出皮肤,浓烈的血腥气一丝丝逸散开来。
拓跋冽躬着身,姿态谦卑得体,声音平稳无波,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前庭上空:
“臣下拓跋冽......谨遵圣训!陛下体恤黎民,节约用度以示天下,实乃明君之举!”
“臣等困居白蹄京良久,承蒙皇恩浩荡才能衣食无忧,如今国库吃紧,瘟疫当头,拓跋冽定遵旨而行,绝无二话!”
每个字都挑不出丝毫错处,像一串精心打磨过的的玉石珠子,坠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庭院中的杀气,在他这番感激涕零的言辞下,诡异地为之一滞。
那些乎要拔刀相向的拓跋部侍卫们,脸上的狂怒和屈辱瞬间被一种更加复杂的神情覆盖——那是震惊,是不敢置信,然后是更深沉的痛苦和迷茫。
为首的老太监,脸上浮起的得意笑容也瞬间凝固在了嘴角,那双三角眼中,原本的轻蔑和掌控一切的快意,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滋啦”一声锐响,迅速蒙上了一层愕然。
他显然没料到会是如此“温顺”、如此......理所当然的回应。
这一拳,仿佛重重地击打在了棉花上!
而林晚,看着那挺直了腰身、面上已然是完美得无懈可击、带着一丝感激微笑的拓跋冽,再看着他那只重新垂落身侧的右手。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强烈的沉重压迫感,如同无声的海啸,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感知。
暗潮之下的巨石,终于彻底碾碎了表面的平静。
......
三日后,冷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撞在白蹄京的大门上,发出带着凄凉质感的响声。
比起前几日宾客如云、车马喧嚣的盛景,如今的白蹄京沉寂得像一座巨大而空旷的墓园。
院落里那些疏于打扫的石径,灰白的缝隙间顽强地钻出了枯黄的草梗。
空旷的马棚里没了往日此起彼伏的响亮嘶鸣,只在最深处隐约传来一两声有气无力的回应,显得格外孤单。
原本被擦洗得光可鉴人的兵器架落了层灰,几杆失了神采的长矛斜倚着,连仆役行走的脚步声也稀疏了许多。
一种无形的萧索,如同藤蔓,沿着每一根梁柱、瓦当悄然攀爬蔓延,将昔日喧嚣的白蹄京紧紧缠绕。
厅堂之内,烛光显得异常吝啬。
巨大的紫檀木供桌两边,只点着两根细细的白蜡,曾经遍地的锦毛皮段、纯金烛台,已被拓跋冽授意管事拿出去卖了,如今还剩的只有一张从部族拿来的云锦屏风。
豆大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风中摇曳、挣扎,将拓跋冽投在身后那张屏风上的影子拉扯得飘忽不定,宛如一只折了翅膀的孤鹤。
他单手支着额角,指节抵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另一只手掌下压着的,是刚从管事手里接过的薄薄账簿。
纸页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赤字,无声地诉说着捉襟见肘的窘境。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滞的熏香残留下的微弱清苦,以及木料久不开窗透风后透出的淡淡腐朽气息。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林晚端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悄然无声地走到他身侧,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热汽氤氲,带着些微苦涩的茶香短暂地驱散了周围的沉郁。
目光触及拓跋冽肩背那几乎绷成一条直线的僵硬线条,和他面前账簿翻开页面上刺眼的朱红,林晚轻声开口,打破了盘桓许久的寂静:
“公子......近几日,怎的愈见沉闷了?外面那些往来走动,也少了许多。”
拓跋冽的肩膀似乎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他并未即刻抬眼,而是将支着额头的手缓缓垂落,落在账簿冰冷的纸面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串代表支出远大于收入的数字。
“沉闷?”他喉咙里终于挤出干涩的两个字,带着点自嘲的沙哑,那声音像是在砂纸上磨过。
“姑娘,莫不是觉得这阵子清静得紧了,来寻我开心解闷?”
他终于抬起眼皮,那双曾经总是灼灼逼人的墨色眼眸,此刻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像是蒙尘的古剑,锋芒锐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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