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教会了我:不被烧死最好的办法是活在火中。
米亚·科托《人鱼残足》
灰烬中的低语
那是一场冗长而疲惫的燃烧。
记忆里,火舌是贪婪的舌头,它们舔舐着一切,将世界的轮廓扭曲成摇曳不定的橙红与漆黑。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混杂着木头撕裂的呻吟、金属扭曲的哀嚎,以及……某种更细微、更令人心悸的声音。那是生命在火焰中挣扎、褪色,最终化为虚无的声音。
我并非生来就在火中。曾经,我也有过柔软的床铺,有过映照着星辰的窗棂,有过可以安心入眠的寂静夜晚。但那些记忆,就像是被烈焰舔舐过的画卷,边缘焦黑卷曲,色彩斑驳脱落,只留下一些模糊不清的轮廓和灼痛的余温。如今想来,或许那安宁本身,就是一种易碎的幻觉,一种只有在火海之外才能维持的短暂假象。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也许是被命运的洪流裹挟,也许是被某个无形的推手一步步引向这片焦土。我只记得,当火焰第一次真正拥抱我的时候,那种炽热并非想象中的酷烈,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暖意。它像一只巨大的、无形的的手,将我从冰冷的沉沦中捞起,尽管随之而来的是撕裂般的痛苦。
最初的日子,是在尖叫和混乱中度过的。人们奔跑,哭喊,互相推搡,为了争夺一丝逃生的缝隙,为了那一点点可怜的、几乎不存在的希望。火光将每个人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瞳孔深处跳动着恐惧和绝望。我也在其中,漫无目的地移动,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呼吸间充满了滚烫的烟尘。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或者说,曾经熟悉的面孔,但我无法呼唤他们的名字,也无法在浓烟和热浪中找到他们的踪迹。每个人都成了火焰中的孤岛。
后来,喧嚣声渐渐平息。不是因为火焰熄灭了,恰恰相反,它变得更加深沉,更加稳定,如同某种亘古存在的背景噪音。是因为大部分声音,都随着肉体的燃烧而消散了。世界变成了一片巨大的、无声的废墟,只有灰烬在无声地飘落,覆盖了一切。
我就躺在那里,蜷缩在一堆尚未完全冷却的瓦砾之中。身体像是散了架,每一寸肌肤都在隐隐作痛,深处似乎还埋藏着更剧烈的灼伤。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偶尔几声玻璃爆裂的脆响,或是远处传来建筑结构不堪重负的呻吟。我抬起头,看到的只有扭曲的钢筋骨架刺破灰色的天空,如同垂死巨人无声的控诉。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那些阳光下的午后,那些微风吹拂的夜晚,那些曾经让我感到愉悦和悲伤的细枝末节。它们此刻显得如此遥远,仿佛属于另一个星球,另一个时空。我甚至无法确定,那些记忆中的温暖,是否真实存在过,还是仅仅是我在极度寒冷和黑暗中,大脑为了自我安慰而虚构出来的幻影。
就在我意识模糊,感觉自己即将被这片无边无际的灰色和黑色彻底吞噬时,我听到了那个声音。
它很轻,几乎被风声和火焰偶尔的噼啪声所掩盖。它没有具体的词语,更像是一种低沉的哼鸣,一种古老的、来自地脉深处的叹息。它无处不在,又似乎只存在于我的脑海深处。
“……火……”
那个声音在说。
我努力地聚焦我的意识,试图理解这声音的含义。火?是燃烧我身体的火吗?是摧毁了我世界的火吗?它想告诉我什么?
“……学会……聆听……”
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聆听?聆听火?这听起来荒谬至极。火焰只会带来毁灭和痛苦,它的声音是灼热的尖叫,是死亡的宣告,有什么值得聆听的?
但那个声音执着地重复着,像是一颗石子,不断投掷在我混沌的心湖上,激起圈圈涟漪。
于是,在那片死寂的废墟之上,在那无边无际的灰烬之中,我开始尝试着去“听”。
起初,我只听到了火焰燃烧的声音。那是一种混合了撕裂、爆裂、嘶嘶作响的交响曲,充满了暴虐和毁灭的气息。但渐渐地,当我屏弃了恐惧和抗拒,当我不再把它仅仅视为一种需要逃离的灾难时,我似乎听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我听到了火焰内部的低语。那不是愤怒,也不是狂躁,而是一种古老而平静的脉动。它像大地深处的呼吸,像星辰运转的轨迹,像时间本身流逝的声音。它无处不在,支撑着这狂暴的表象。
我听到了物质的哀歌。木头在燃烧前最后的叹息,金属在高温下屈服的呻吟,布料化为灰烬时的轻语。它们并非在控诉,而是在完成自己最后的历程,回归到最初的形态。生与死,在这极致的火焰中,达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解。
我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不是来自我的喉咙,而是来自我的骨骼,我的血液,我灵魂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那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一种在极端环境下依然顽强维持着的生命信号。它在告诉我,我还活着,不仅仅是在生理意义上,更是在某种更深层次的存在意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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