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没有精神病院的精神病人
我有意识地疯
我冷静地疯
我格格不入于一切,又和所有相同
我处于一个清醒的睡眠中,做着疯狂的梦
一一佩索阿《想象一朵未来的玫瑰》
无声的回响,或曰:我如何在清醒中坠入狂想
不是那种淅淅沥沥、带着江南水乡温婉意味的雨丝,而是冰冷、粘稠,仿佛天空本身也在缓慢地、痛苦地渗出脓液的降雨。颜色是铅灰的,饱和度被无限调低,像一块脏污的抹布反复擦拭过天空,直到只剩下一种令人作呕的、死寂的灰白。
这座城市——或者说,他所处的这个无名的空间——就像一座巨大的、废弃的舞台布景。建筑物的轮廓在雨幕中扭曲、溶解,高耸的楼宇如同沉默的巨兽,骨骼裸露,被雨水冲刷着时间留下的苔藓与锈迹。它们的窗户大多紧闭着,黑洞洞的,像是无数双死去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这片永无止境的、潮湿的荒凉。偶尔有几扇窗亮起光,那光芒也显得犹豫不决,昏黄而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被浓稠的黑暗轻易吞噬,丝毫无法驱散这无边无际的阴冷。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有雨水冲刷过后泥土和植物的腥气,有老朽建筑材料散发出的霉味和尘土味,还有某种更深层、更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仿佛这座城市本身正在缓慢地烂掉,从内部开始,无声无息。他站在这片广阔的、几乎空无一人的广场边缘,脚下是湿滑的、反射着惨淡天光的地砖。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扭曲的建筑剪影,偶尔有雨点砸落,激起细微的涟漪,随即又被新的雨点打碎,融入一片虚无。
他没有名字。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或者说,名字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它像是一个标签,一个容器,用来盛放别人强加的定义和期望。而他,早已厌倦了被定义,厌倦了成为某种符号。他更愿意将自己看作一个“现象”,一个在此时此地偶然聚合、又终将消散的能量体。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声在空旷的广场和稀疏的街道上回荡,被雨声放大,又迅速被更大的雨声吞没。这声音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慰藉,仿佛只有这单调的重复,才能证明他并非完全地、彻底地漂浮在虚无之中。他穿着一件深色的、不合身的风衣,布料已经被雨水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带来一丝冰冷的触感。衣领竖起,试图隔绝那无孔不入的湿冷,却只是徒劳。
他的意识是清醒的。异常地清醒。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每一次心跳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在胸腔里敲击着某种古老的节奏。他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中奔流,携带氧气和养分,滋养着这具他暂时居住的躯壳。他能分辨出雨水中夹杂的尘埃颗粒,能闻到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属于工业文明末期的特殊气味。他的感官,非但没有因为这场雨而变得迟钝,反而被无限地放大了。
然而,就在这份极致的清醒之下,另一种力量正在悄然涌动。那是一种缓慢的、渐进式的崩塌。理智的堤坝,在某种无形的水压下,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缝。他知道这一点。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正在偏离轨道,像一列脱轨的火车,驶向未知的、或许充满危险的领域。
但他并不害怕。
或者说,他感受不到恐惧。恐惧是一种太过于“正常”的情绪,而他,早已超越了这种凡俗的情感。他感到的是一种近乎欣快的迷失感。理智与疯狂之间的界限,在他的意识中,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暧昧。他像一个冷静的观众,观察着自己内心的这场无声的戏剧。他看到理性的声音在角落里低语,试图维持最后的秩序;同时,他也看到疯狂的阴影在舞台上张牙舞爪,释放出蛊惑人心的魔力。
他知道自己“疯”了。不是那种大喊大叫、情绪失控的疯癫,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结构性的疯狂。一种对现实认知的根本性扭曲。他看到的世界,与教科书上描绘的、与大多数人眼中看到的,截然不同。在他的视野里,城市的轮廓呈现出一种非欧几里得的诡异几何形态,建筑物的线条扭曲、缠绕,仿佛随时会坍塌或变形。行人们(尽管此刻街上几乎空无一人)的动作在他眼中分解成一系列支离破碎的、毫无意义的肢体语言。他们的交谈声,即使偶尔传来,也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充满了隐喻和双关,需要他费力去解读那背后隐藏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深意。
这是一种有意识的疯狂。他清醒地选择沉溺其中,如同一个酒鬼清醒地选择饮下毒酒。他冷静地观察着自己的思维如何像脱缰的野马,奔向逻辑无法触及的疆域。他记录下这些疯狂的念头,不是为了寻求理解或认同,仅仅是因为记录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存在的证明,一种对抗虚无的微弱抵抗。
他走着,脚步没有停歇。穿过空旷的广场,拐进一条更加狭窄、更加阴暗的街道。这里的建筑更加破败,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黑色的砖石。雨水汇集成溪流,沿着坑洼不平的路面流淌,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路灯早已熄灭,只有远处高架桥上偶尔驶过的车辆,带来短暂而刺眼的光芒,随即又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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