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角楼街,保康巷。
这里是汴京城的心脓。
一个永远流淌着欲望与秽物的巨大疮口。
五十多座勾栏瓦舍日夜不休,像五十多个贪婪的巨口,将人间的七情六欲、悲欢离合尽数吞下,嚼碎了,再混着酒气、汗臭与廉价脂粉的甜腻,化作一片浑浊的、令人窒息的烟云,笼罩在这片法外之地。
“张家老店”说书场,便是这疮口中最深、最烂的一处。
空气黏稠得能用刀切开。
脚臭、馊茶、霉变木头和无数人汗液蒸腾的气味,混合成一种具体的、能钻进人骨头缝里的味道。
房梁上垂下的蛛网,都像是醉汉的胡须般,被这污浊的空气熏得微微颤抖。
周邦彦就坐在这片浑浊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像一滴污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潭死水。
他现在的身份,是“哑巴张三”。
一个从黄河故道逃难而来,连户帖都在路上被水泡烂了的流民。
头上那顶破烂斗笠的帽檐,被他用手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一截满是胡茬、粗糙干裂的下巴。
阴影,是他此刻唯一的铠甲。
面前,一碗只浮着几片枯黄茶梗的劣茶早已凉透,水面上漂着几粒来历不明的尘灰,像几具小虫的浮尸。
他一口未动。
他像一尊被遗弃在人间炼狱里的石像,沉默、冰冷,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死气。
不良帅曾对他说过,真正的蛰伏,不是装成死人,而是要变成一只真正的、属于这里的野狗。
野狗不会引人注目,因为它身上的每一寸肮脏,都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此刻,他就是那条野狗。
他的心,却不像他的人一样安静。
师师……
樊楼那座金碧辉煌的囚笼,如今是何等光景?
耶律乙辛的阴狠,高俅的毒辣,蔡京的伪善……他能想象得到,那是一座怎样的龙潭虎穴。
一想到李师师要在那样的毒蛇猛兽环伺之下周旋,他的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缓缓收紧,透不过气。
他必须相信她。
相信那个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求生,却依旧能抓住他递过去的半个炊饼的女孩。
她和他,都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幸存者。
他们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在绝境中,咬紧牙关活下去。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梳子,一遍遍地梳理着这间屋子里每一张模糊的脸孔。
他在等。
等一个信号。
一个由李师师在樊楼那座血色囚笼中,用生命点燃的信号。
台上,说书人“赛三国”张十一,正说到关云长败走麦城。
他口沫横飞,青筋暴起,一块乌木惊堂木被他拍得山响,声如炸雷!
“啪!”
“叹那关圣一生英雄,到头来,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可悲!可叹!”
满堂的茶客,有捶胸顿足的,有扼腕叹息的,也有趁机起哄,将几枚铜钱砸在台上的。
叮当声,混杂着叫好声,将这片小小的瓦舍推向了喧嚣的顶峰。
就在这最高潮的时刻。
后排,一个衣着体面、独自饮茶的富商,忽然剧烈地呛咳起来。
那咳声,很突兀。
节奏更是古怪。
三声短促,一声绵长。
“咳、咳、咳……咳——”
像是更夫在绝望中,敲错了报丧的鼓点。
拱圣营,“三短一长”!
最高等级的内部警讯!
周邦彦藏在斗笠下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一根最细的针!
这不是他要等的信号!
这是拱圣营旧部用以示警的暗号,意味着——有内鬼!或者,有埋伏!
他的身体依旧纹丝不动,但全身的肌肉,却在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如同一张即将射出致命一箭的满弓。
他的目光,如同一柄淬了冰的剃刀,瞬间穿过嘈杂的人群,锁定了那个呛咳的“富商”。
那人看似富态,满面油光,但颈后被衣领遮住的皮肤,却有被烈日暴晒过的粗糙痕迹,那是常年在军营操练才会留下的烙印。
端茶杯的右手虎口处,有一层只有常年握刀才会磨出的厚茧。
最致命的破绽,是他腰间佩戴的玉坠。
样式是时下京中流行的“福禄双全”,但玉坠上系着的丝质络子,却用了一种极其隐晦的“死结”打法。
这种结,看似普通,实则收尾处多绕了半圈,是为了在紧急搏斗时,能瞬间扯断,防止被敌人抓住。
这是殿前司禁军的杰作,高俅的鹰犬!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周邦彦的眼角余光,又捕捉到了另外两个异常。
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一个看似在打瞌睡的脚夫,揣在怀里的手,正死死握着一柄短柄铁尺的轮廓。那铁尺的长度和样式,是官府捕快专用的。
而他对面,一个卖花生的货郎,箩筐底下,隐约露出了一截用黑布包裹的弩机!那弩机的机臂比军弩要短,是专门用于狭窄巷战的“袖弩”,威力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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