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郑师傅的工具包是车间里的传奇。黑色牛皮做的,边角磨得发亮,里面装着二十多件家伙,从最小的螺丝刀到特制的扳手,每件都刻着他的名字。1978年厂里搞技术比武,他就是靠着这套工具,用三个小时磨出了精度达0.01毫米的模具,比苏联专家的记录还快五分钟。退休那天,他把工具包传给徒弟小李,里面还藏着张泛黄的纸条,写着"磨刀具要像养孩子,得有耐心"。
铁轨边的信号灯是孩子们的玩具。我们总爱蹲在道岔旁,看红色信号灯亮起来,再变成绿色,像玩魔术。有次被巡道工发现,把我们揪到保卫科,父亲来领我时,没打也没骂,只是说:"这铁轨连着北京呢,出了岔子,国家都要受影响。"那天晚上,他给我讲了"一五计划"的故事,说红光厂是苏联援建的156项重点工程之一,铁轨上跑的不只是设备,还有国家的希望。
车间里的笑声比机器声还响。王师傅磨刀具时哼着川剧,调门高得压过车床响;李师傅给零件钻孔时讲笑话,逗得女检验员直抹眼泪;连最严肃的车间主任,都会在中午吃饭时,从铝饭盒里掏出块腊肉分给学徒。父亲的饭盒里总装着母亲炒的回锅肉,他说车间里的规矩是"好菜要分着吃",所以每次都多带些,用搪瓷缸分给同事。那些混着机油味的饭菜香,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让人踏实。
三、烟囱下的黄昏
红光厂的烟囱曾是东郊最高的地标,红砖砌成的筒身直插云霄,顶端总缭绕着淡淡的白烟,像支永远燃不尽的香烟。老工人们说,烟囱冒烟的时候,厂里就有生气;哪天烟停了,大家心里就发慌。
我父亲是厂里的电工,总带着我去锅炉房。老马师傅是烧锅炉的胖子,总戴着顶蓝布帽,见谁都笑:"来啦?今天的蒸汽足得很!"他掌管着厂里的"能量心脏"——5000立方的煤气柜,2400立方米的氧气柜,还有1000立方米的氢气柜,这些庞然大物藏在厂区后面,像守护工厂的巨人。有次我问老马师傅怕不怕,他拍着胸脯说:"这些家伙比我儿子还听话,按时吃饭(加煤),按时睡觉(停炉),乖得很!"
厂门口的哨兵岗亭是道独特的风景。哨兵穿着笔挺的军装,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对进出的人总要敬个礼。老工人们路过时,会下意识地挺胸抬头,像接受检阅的士兵。有次王婆婆带着孙子路过,小家伙学着哨兵敬礼,逗得哨兵忍不住笑,岗亭里的搪瓷缸都差点碰倒——那缸子上印着"为人民服务",是厂里奖励的先进个人奖品。
最难忘的是夏夜的厂区。下班后,男人们搬着竹椅坐在操场上,光着膀子摇着蒲扇,说些厂里的琐事。女人们端着洗衣盆去公用水龙头,肥皂泡顺着排水沟漂向远处,映着路灯的光,像串流动的珍珠。孩子们则在篮球架下追逐,惊起了趴在晾衣绳上的蜻蜓。烟囱在夜色里成了沉默的剪影,顶端的航标灯一闪一闪,倒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
九八年夏天,红光厂开始减产,烟囱冒烟的时间越来越短。有天夜里,我被父亲的叹息声惊醒,看见他站在窗前,望着漆黑的烟囱发呆。月光洒在他的背影上,竟比车间的机床还要沉默。后来烟囱彻底不冒烟了,拆的时候,好多老工人都来送行,有人摸着砖缝哭了,说那砖上还留着他们年轻时的手印——当年砌烟囱时,每人都在砖上摁了个手印,说要跟烟囱一起"为人民服务"。
如今烟囱的位置成了东郊记忆的观景台,保留了半截红砖烟囱作为装饰,上面爬满了绿植,倒像是给老烟囱戴了顶绿帽子。有次我带着父亲去逛,他站在烟囱下,指着砖缝里嵌着的小石子说:"这是当年砌烟囱时,我跟你王伯伯偷偷塞进去的,说等老了就来看看谁的石子还在。"话音刚落,一群年轻人举着相机跑过来,对着烟囱拍照,镜头里,父亲的白发和红砖烟囱叠在一起,像幅新旧交织的画。
四、厂边的江湖
建设路的贸易公司是东郊的"奢侈品店"。玻璃柜台里摆着上海产的雪花膏,青岛的花布,还有凭票才能买的自行车。厂里发的布票,母亲总舍不得用,攒到过年才带我去扯块红布,做件新棉袄。售货员阿姨认得厂里的人,看见父亲的工装就笑着说:"红光厂的?今天有紧俏的肥皂,给你留了两块。"
澡堂隔壁的理发店是个热闹去处。王师傅的推子比车间的机床还快,"咔咔"几下就剪好一个"工人头"。他总爱跟顾客打听厂里的事,剪着剪着就说:"听说你们车间要涨工资了?"要是遇见厂里的先进工作者,他还会多剪两剪刀,说:"给英雄剪得精神点!"镜子旁边挂着张老照片,是他年轻时给苏联专家理发的样子,那时他还穿着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邮局的李大姐对106信箱的信件门儿清。每天上午十点,她都会把盖着"成都106"邮戳的信分好,用红绳捆成捆,等着厂里的通讯员来取。有次我替父亲寄信,她看了地址就说:"3分箱是检验科的吧?张科长的信昨天刚寄走。"她的抽屉里总放着块橡皮,专门用来修改写错信箱号的地址,橡皮上的字都被磨平了,却比任何公章都让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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