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最后一道山梁,发出沉闷而熟悉的吱呀声。干燥、温热、饱含着成熟谷物气息的风,如同久违的拥抱,猛地灌满了凯的胸腔,吹散了一路风尘与血腥的阴霾。
眼前豁然开朗。
不再是幽影之森那深沉压抑的墨绿,不再是龙脊山脉嶙峋冰冷的灰黑。一片广阔得仿佛没有边际的金色海洋,在盛夏的骄阳下铺展、翻滚,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与澄澈如洗的蔚蓝天幕相接。沉甸甸的麦穗低垂着头,在热风中相互碰撞、摩擦,发出沙沙的、如同大地低语的丰收乐章。泥土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气息,混合着麦秆特有的干燥甜香,构成了凯灵魂深处最熟悉、最安心的味道。
沃伦农庄。阔别经年,饱经霜雪,他终于回来了。
凯勒住了拉车的驽马。粗糙的大手紧紧握着缰绳,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坐在简陋的车辕上,怀里是睁大了好奇眼睛的艾拉。马车后厢,莉娅倚靠着铺了干草的行囊,脸色依旧带着长途跋涉的苍白,但那双湛蓝的眼眸映照着无垠的金色麦浪,闪烁着一种宁静而温柔的光芒。铁砧那庞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堡垒,沉默地跟在车旁,猩红的目镜扫视着这片陌生的金色平原。莱恩伏在车后的阴影里,幽绿的兽瞳带着一丝新奇和不易察觉的放松,警惕却不再紧绷。
农庄边缘,那几间熟悉的、用粗糙原木和泥坯搭建的房屋轮廓,在蒸腾的热浪中微微晃动。屋前的空地上,两个佝偻的身影正费力地翻晒着新割的麦秆。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凯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麦芒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膛里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如同擂鼓般撞击着肋骨。
“爸……妈……”艾拉清脆的、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童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这凝固的画面。
翻晒麦秆的身影猛地一僵!那个头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沟壑的老妇人,手中的木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马车方向,瞳孔因极致的震惊和巨大的恐惧而剧烈收缩。
“艾……艾拉?”老妇人的声音干涩、颤抖,如同破损的风箱。她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又猛地停住,仿佛害怕眼前的一切只是烈日下的幻影,一碰即碎。
旁边那个同样苍老、背脊佝偻的老农,手中的耙子也掉在了地上。他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嘴巴大张着,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顺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肆意流淌。那不是喜悦的泪水,而是长久压抑的绝望被骤然撕裂后,混合着难以置信的巨大冲击所带来的、无法言喻的痛苦洪流!
“艾拉!我的艾拉!”老妇人终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她不再犹豫,如同扑火的飞蛾,跌跌撞撞、连滚爬爬地冲向马车!那速度,对于一个常年劳作的农妇来说,快得不可思议!
凯抱着艾拉跳下车辕,双脚深深陷入松软温热的土地。艾拉挣扎着从他怀里滑下,小小的身影如同归巢的雏鸟,迈开小腿,不顾一切地冲向张开双臂、哭喊着奔来的祖母!
“奶奶!”
小小的身体狠狠撞入老妇人张开的、颤抖的怀抱!巨大的冲击力让老妇人踉跄着后退几步,但她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死死地将失而复得的孙女抱在怀里!枯瘦的手臂勒得艾拉几乎喘不过气,但小女孩只是紧紧回抱着奶奶的脖子,将小脸深深埋进那带着汗味和泥土气息的熟悉怀抱,放声大哭起来!那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恐惧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
老农也冲了过来,巨大的手掌颤抖着,想要触碰艾拉的金发,却又怕惊扰了这梦境般的重逢,最终只能用力地、一下下拍打着老伴的后背,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粗糙的大手每一次拍打,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力量和无尽的酸楚。
凯站在原地,看着祖孙三人抱头痛哭的身影,看着父亲那佝偻的、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脊背,看着母亲死死抱着艾拉、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骨血里的枯瘦手臂。一路的疲惫、伤痛、搏杀、牺牲……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归处。滚烫的液体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没有去擦,任由那咸涩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土滑落,滴入脚下这片养育了他、又最终接纳他归来的、滚烫的土地。
他不再是那个为了一袋黑麦就敢闯入幽影之森的鲁莽少年。他的脊背更加宽阔,承载过魔龙的威压;他的双手布满老茧和伤痕,紧握过战锤,也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他的眼中沉淀着深渊的阴影,也映照着星辰的光芒。他是“龙语者”,是“星尘之子”,是穿越了地狱归来的旅人。但在此刻,他只是沃伦家的大儿子,是艾拉的哥哥。
铁砧沉默地矗立在一旁,猩红的目镜光芒平静地注视着这凡俗却无比震撼的重逢。莱恩伏在马车阴影里,幽绿的兽瞳中闪过一丝理解般的柔和。莉娅在芬恩(他已先行一步去王都)的药剂调理下恢复了不少,她扶着车辕缓缓下车,看着眼前的一幕,苍白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湛蓝的眼眸深处,也隐隐有水光闪动。这片金色的麦田,这份平凡的亲情,让她对“守护”二字,有了更深的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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