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西侧那间狭窄的倒座房,仅容一床一几,一灯如豆。
妻子周氏婉娘确实已疲惫到极限,蜷在冷硬的被子下,呼吸很快变得匀长而沉重。
陈知节枯坐床边油灯下,听着妻子的呼吸和窗外的风雪声。
他伸出手,指尖在离妻子脸颊半寸处停下,悬着,虚虚拂过她眼下的那片阴影。
这一点咫尺温存,是他即将坠入黑暗深渊前,唯一能握住的、世间的温度。
他轻轻从包袱最底层摸出一个小油纸包,小心展开。
里面是一小块干透的墨锭和一截用得秃了笔尖的残笔。
桌上备有粗糙黄纸,他仔细撕下一片方正些的。
灯焰幽幽摇曳,他蘸了唾沫,在陶制小碟里仔细地磨墨。
笔尖带着一种庄严的决绝,落到纸上的瞬间,他整个人的脊背似乎微微挺直了些许。
“立休书人陈知节,浙东绍兴府山阴县生员……”
才写下这几个字,胸腔处那股熟悉的憋闷骤然加剧!
他猛地弓腰死死抵住嘴,剧烈的咳嗽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只有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
指缝间,温热黏腻的鲜红渗了出来,滴在冰冷的地面。
许久,他缓过气,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娶妻周氏婉娘,婉秀贤淑,秉性柔嘉,持家有度,结发三年未闻片语失德。唯是知节身罹宿疾,沉疴入骨,药石无功,命悬一线,危若朝露,恐旦夕将别……”
写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笔尖悬着,颤抖着。
“……回首结褵以来,累汝荆钗布裙,躬操井臼,奉姑持家,形劳神瘁,未得一日清闲安逸。
“本誓以蟾宫折桂,耀尔门楣,博卿展颜,岂料天不假年,夙愿成空。
“今自顾残躯难久,非但不能谋升斗以续余生,反成累赘之躯,实为负累。每每思之,五内如焚……”
他喘息片刻,喉结艰难地滚动,强提精神继续下笔:
“……更念卿青春尚早,容颜如月下琼瑛,皎洁未凋。
“若令汝固守空帷,孀居寂冷,与枯骨同眠,无益于逝者之灵,徒耗卿芳华之命,虚掷余生。
“此情此景,知节虽魂归九泉之下,亦必痛彻心扉,难安枕席……”
他再次停顿,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顺着削瘦的颧骨坠下,“啪嗒”打在纸上,模糊了字迹,也模糊了视线。
他将笔挪向空白处,下笔仿佛千斤重:
“……故反复思量,百转千回,痛定思痛。唯以一纸休书,援引古礼,体顺人情,立意出妻。自此凭书为证,你我夫妻恩义两分,天地为鉴。
“卿返本家,自此婚嫁自主,另觅良缘,与陈门上下再无关涉。
“寒舍所遗薄产,唯旧书两箱,文房一套,破袄两件……尽付卿收执变卖,聊抵青春流逝,莫论微薄……”
“……伏愿卿此去,得遇良人淑配,举案齐眉,安享岁月静好。
“粗茶淡饭,亦足慰平生;终身有托,再不经风霜凛冽,再不必忧饥寒交迫。
“此生所负卿深恩厚情,如山海之重,知节虽结草衔环,惟以来世为报……”
落款是“立书人:陈知节顿首泣血为书”。
他咬破食指,将鲜红的血印清晰地按在名字旁。
看着血指印,他微微愣神,又添了两行细小如蝇的字迹,字迹因悲痛而扭曲走形:
“婉娘……莫悲泣。此非卿过,乃我血脉命数定矣,徒呼奈何!唯盼卿……好生活着,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纸短情长,余生珍重。若念旧情,偶焚纸钱一缕,告我你安好,足矣。”
笔搁下时,动作极轻。
他长久地凝视妻子沉睡中犹带忧戚的侧脸。
须臾,他俯身,将墨迹微干与血印的休书,轻轻压在妻子枕边一角。
继而用粗陶砚台小心压住,确保不会被不经意掀起的被子带落,更不会被窗隙灌入的寒风吹走。
这是他最后能给予她的“保障”。
然后,他站起身,动作缓慢却异常平稳。
推开那扇薄薄的,吱呀作响的柴门。
风雪如冰冷的利刃,瞬间扑打在脸上,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
他却恍若未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让这寒风,冻着了妻子。
在将门关上的刹那,他最后看了眼妻子。
“别了!我的妻!愿来世再见!!”
值夜学徒缩在温暖的门房内打着盹儿,恍惚间听到细微动静,探头一看。
眼前晃过那病书生单薄的,洗得发白的青衿背影,他以为是做梦,呓语了一声继续趴在桌上。
翌日。
雪并未停歇,只是小了一些,天色依旧灰蒙蒙的。
值夜学徒记挂着那对夫妇,依惯例巡查各处,端着热水走到那间小耳房门前,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那个叫婉娘的女子已经坐起在床上。
她并非刚刚醒来,那身衣物齐整,头发却有些蓬乱。
她的头低垂着,双手死死攥着那张暗黄的纸张,纤细的肩膀剧烈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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