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的北风卷着灶膛灰往人脖子里钻，青石板路上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响。李家灶房飘着甜丝丝的香气，王婶子掀开竹篾蒸笼，白雾里露出几枚金黄的糖瓜——那是用新收的麦芽熬了整宿的，黏得能粘住牙。
"小柱子！"王婶子叉着腰往院外喊，"灶糖蒸好了，你爹去请灶王爷了，你且去西屋把你娘的绣绷收了，莫要往灶房凑！"
小柱子正蹲在院角冻得通红的手指，闻言缩了缩脖子。他望着灶房那口大铁锅，锅沿还沾着没擦净的糖稀，在雪地里泛着琥珀色的光。糖瓜的甜香裹着热气往他鼻子里钻，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起昨日在村头看见货郎挑的糖画，那龙缠在竹签上，金闪闪的，他盯着看了半柱香，口水都快流到棉袄前襟。
"就偷一块。"他搓了搓手，把冻得硬邦邦的棉帽往下拽了拽，猫着腰溜进灶房。竹篾蒸笼搁在灶台上，掀开布帘的刹那，甜香"轰"地涌出来，他踮脚扒着笼沿，看见最底下那枚糖瓜圆滚滚的，像颗没打磨的蜜蜡。
"就拿这个。"他伸手刚要揪，忽听身后"咔嗒"一声。回头看，灶王爷不知何时站在门槛上，穿着褪色的靛青棉袍，手里拎着盏琉璃灯，灯芯子飘着豆大的火苗，把他脸上的皱纹照得清清楚楚。
小柱子的手僵在半空，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灶王爷的胡子沾着灶灰，可眼睛亮得很，像村头老井里泡了千年的水晶。他没说话，只把琉璃灯往小柱子跟前送了送，灯影里映出小柱子发红的耳尖。
"饿了吧？"灶王爷的声音像晒暖的猫，"我闻着你兜里的烤红薯味了。"
小柱子这才发现自己怀里还揣着半块烤红薯，是方才在灶膛边偷的。他"哇"地哭出声，红薯骨碌碌滚到灶王爷脚边："我不是偷的！我就是...就是想尝尝甜的。我娘说灶糖要等神仙上了天才能吃，可我昨日在货郎那见了糖画，我爹说那得五文钱，够买半袋米了......"
灶王爷蹲下来，捡起红薯吹了吹："你爹去年修屋顶摔断了腿，你娘给人缝补衣裳手都扎破了，你弟弟还等着米糊糊填肚子。"他指了指蒸笼里的糖瓜，"可你没偷灶糖，你偷的是自己的馋虫。"
小柱子抽抽搭搭地抹眼泪："神仙爷爷，我错了。我就是...就是想尝尝，就尝一小口。"
灶王爷从袖里摸出块糖瓜，比蒸笼里的大两倍，表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芝麻："拿去吧，这颗是给土地公留的，他最爱吃芝麻糖。"他又指了指小柱子怀里的红薯，"明儿让你娘把红薯埋在灶膛里烤，比这糖瓜还甜。"
小柱子接过糖瓜，手指刚碰到糖面就黏住了。他慌忙去掰，反把糖瓜掰成两半，黏糊糊的糖稀拉成丝，挂在指头上。灶王爷笑出了声，胡子一翘一翘的："傻娃娃，糖瓜要含在嘴里化，急不得。"
小柱子把半块糖瓜塞进嘴里，甜得直眯眼。灶王爷起身往门外走，又回头叮嘱："明儿灶糖摆上供桌，你替我盯着，别让你娘把最圆的供了土地公——我就爱那圆滚滚的，像月亮。"
"知道啦！"小柱子使劲点头，糖稀黏得他舌头都伸不出来。
第二日天刚亮，李家院儿里就热闹起来。李老汉踩着梯子贴新写的春联，王婶子把蒸好的馒头摆成塔，最顶上那碗糖瓜擦得锃亮。小柱子蹲在灶前烧火，眼睛时不时往供桌上瞟——那枚芝麻糖瓜端端正正摆在中间，圆得像面小镜子。
"小柱子！"王婶子端着醋壶过来，"把你爹那碗黄酒端去，灶王爷爱喝的。"
小柱子捧着酒碗往供桌走，路过堂屋时，看见墙上挂着的全家福。那是去年腊月廿三拍的，爹穿着新棉袄，娘的蓝布衫洗得发白，弟弟攥着块糖画，嘴角还沾着糖渣。他摸了摸兜里的半块糖瓜——昨夜含化了，黏在牙上，他用舌头慢慢舔，甜得直打嗝。
"时辰到！"李老汉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王婶子点燃三柱香，插在香炉里。小柱子捧着酒碗，看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灶王爷上天，好话多说，坏话莫提。"
供桌上的糖瓜在香火里泛着光。小柱子突然想起灶王爷说的话，踮脚把最圆的那枚往中间挪了挪。王婶子抬头看见，笑着戳他额头："小馋猫，连供品都惦记。"
"娘，"小柱子指了指香灰里掉的芝麻，"灶王爷说这糖瓜是给土地公的。"
王婶子一怔，随即笑出了声："你这孩子，莫不是真见着灶王爷了？"
小柱子没说话，只是抿着嘴笑。他想起昨夜灶王爷的琉璃灯，灯影里那双亮得像星子的眼睛。供桌上的香烧得正旺，青烟袅袅升上天空，他望着那缕烟，忽然觉得灶王爷就坐在云端，正舔着嘴角的芝麻糖，把他的小心思都告诉玉帝。
腊月廿四夜里，小柱子做了个梦。他蹲在灶房里，灶王爷坐在灶台上，膝盖上摊着本厚书，封皮上写着"人间善恶簿"。灶王爷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的字说："这娃子昨日偷糖瓜，是真馋，没坏心。"
玉帝坐在云端，摸着胡子笑："难怪你总替人间说话，原是见着这些小娃娃的真心了。"
灶王爷把书一合："明日下界，我得去李家灶房看看，那娃子的糖瓜化完了没。"
小柱子从梦里笑醒，听见窗外北风呼啸，可心里暖烘烘的。他摸了摸枕头下的半块糖瓜——是娘今早塞给他的，说灶王爷走了，让他留着慢慢吃。
转年开春，李家的麦芽长得格外好。王婶子说，是灶王爷显灵，把去年的糖瓜渣埋在灶膛里，化成了养麦芽的肥。小柱子蹲在麦垄边看芽儿抽穗，忽然想起灶王爷的话，把藏在裤腰里的半块糖瓜埋进了土里。
"给你当肥料。"他对着泥土轻声说，"明年长出糖瓜苗，我请你吃最甜的那根。"
风掠过麦垄，带起一片嫩绿的芽尖。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他们举着糖画追跑，金闪闪的龙在阳光下晃眼。小柱子摸了摸兜里的半块糖瓜，甜丝丝的滋味从舌尖漫到心里——原来最甜的不是糖瓜，是灶王爷那声"傻娃娃"，是藏在糖瓜里的，人间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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