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晨光,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慷慨地泼洒在顾氏老洋房的庭院。经过一夜的休憩与那碗温热的龙须面的抚慰,顾言的身体里,那无处不在的、沉重的铅块感终于消融了些许,虽然疲惫的阴影依旧沉甸甸地压着眼底,但行走间,脚步已不再那般虚浮。他拒绝了沈星晚再次伸出的手,独自慢慢走到那棵古老的银杏树下。
粗壮的树干盘虬卧龙,树皮是深沉的灰褐色,刻满了时光的风霜。顾言在树下那张古朴的木制长椅上坐下,椅面被阳光晒得微暖。他微微仰起头,目光穿过疏朗的枝桠,投向高远的、澄澈如洗的碧空。金色的光线穿透层层叠叠的新生嫩叶,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也落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驱散了几分沉郁。微凉的、带着泥土和青草芬芳的晨风拂过面颊,带走最后一丝残留的消毒水气息,带来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纯粹的生命感。
沈星晚没有立刻跟过去。她站在玻璃门内,隔着澄净的玻璃,目光安静地落在他身上。他坐在那里,像一株经历风暴后努力扎根、汲取阳光的树。阳光勾勒着他略显清减却依旧挺拔的侧影,那份沉静的力量感,在经历过清晨那场惊悸的脆弱后,显得尤为珍贵。她的心,在胸腔里安稳地跳动着,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温热的宁静。她转身,脚步放轻,去厨房准备一家人的早餐。锅碗瓢盆的轻微碰撞声,食物的香气,是此刻最好的背景音。
庭院里,孩子们很快被阳光和爸爸的身影吸引。
念初第一个跑出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片顾言清晨摘给他的银杏嫩叶。他跑到长椅边,挨着爸爸坐下,小心翼翼地将叶子摊在膝盖上,小小的手指沿着那清晰如画的叶脉纹路,一遍遍认真地描摹着,仿佛在解读某种古老的生命密码。阳光穿过叶片,在他稚嫩的手背上投下淡淡的、生机勃勃的绿影。
“爸爸,”念初抬起头,澄澈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求知欲,“叶子里的线,是它的路吗?像我们走的小径一样?” 他的小手指点着主叶脉。
顾言的目光从高远的天空收回,落在儿子膝头那片脆弱的、却蕴含着强大生机的叶子上。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尚未完全恢复的凉意,极其轻柔地拂过那凸起的叶脉纹路。动作间,带着一种医生特有的、对生命构造的敬畏与专注。
“嗯,”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却异常耐心,“这是它的‘血管’,念初。” 他修长的手指沿着主脉滑向细密的支脉,“大的,是主脉,像我们身体里的大血管,把水和养分从树根运到叶子的每个角落。小的,是支脉,像无数小小的溪流,流到最细微的地方。” 他的指尖停在叶缘一个极细小的分叉上,“没有这些‘路’,叶子就绿不了,长不大。”
念初听得入了神,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叶子,又看看爸爸移动的手指,小脑袋用力地点了点:“那…它也会疼吗?像爸爸的胃那样?” 孩子的问题总是天真又直指核心。
顾言微微一怔。清晨那阵撕裂般的绞痛似乎又在记忆深处翻涌了一下,带来一丝隐痛。他看着儿子纯真又带着忧虑的眼睛,唇角牵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摇了摇头:“叶子不会像我们一样感觉到疼。它的脉络只是生命流淌的通道,是树根拥抱大地、枝叶亲吻阳光的印记。”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每一道纹路,都在无声地说着它经历过的风雨、阳光,还有…时间。” 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叶柄与叶片连接处那一道细微的、象征着新生的褶皱上。
念初似懂非懂,但他被爸爸指尖下那无声流淌的生命故事吸引了。他低下头,更加专注地研究起那片叶子,小小的手指学着爸爸的样子,沿着叶脉的走向,小心翼翼地探索着。
这时,念星也像只欢快的小鸟,从花圃边跑了过来,裙角沾着新鲜的泥土。她一眼就看到哥哥膝盖上那片神奇的叶子,立刻凑过来,小脸几乎要贴上去。念辰则在沈星晚的怀里,咿咿呀呀地朝着阳光和哥哥姐姐的方向挥舞着小手,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沈星晚端着一个小托盘走出玻璃门,托盘里是几杯温热的牛奶和几块刚烤好的、散发着黄油香气的松饼。她将托盘放在长椅旁的小圆几上,然后在顾言另一侧坐下。她没有打扰父子俩关于叶脉的低语,只是拿起自己的速写本和铅笔。
笔尖沙沙作响。她没有画具体的肖像,而是捕捉着眼前这幅“树下的晨课”里流动的线条:顾言低垂的、带着疲惫却专注温柔的侧脸轮廓;他修长的手指悬停在翠绿叶脉上的姿态,那份沉稳的引导感;念初毛茸茸的小脑袋几乎要埋进叶子里的专注;念星凑在哥哥身边,大眼睛里映着叶影的好奇;还有念辰在妈妈怀里,朝着阳光咧开无齿笑容的憨态。阳光是天然的聚光灯,将银杏树下依偎着的一家人,温柔地笼罩其中。她笔下流淌的,是晨光本身的质地,是光影在生命体上跳跃的韵律,更是这份劫后初愈、平静得近乎神圣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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