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瓒的刀锋,终究还是染上了刘虞的血。那日凯旋的号角吹得震天响,将军府邸的庆功宴彻夜不休,酒气熏天。我借口巡营,独自策马出了易京。城郊旷野,风卷着未化的残雪,刮在脸上如刀割。白日里押解俘虏的车辙,歪歪扭扭碾过冻土,一直延伸到那座新起的土塚——那是被草草掩埋的刘虞部属尸骸,连块像样的木牌都没有。几只寒鸦聒噪着落在光秃秃的树梢,血红的眼珠盯着这片死寂的杀戮场。胃里一阵翻搅,白日强压下的血腥气猛地涌上喉头,我勒住马,伏在马鞍上干呕,却只吐出满腔冰冷的绝望。
回营时,辕门处竟有喧哗。几个军吏正粗暴地驱赶一群扶老携幼的流民。“将军有令!易京周遭三十里,不许闲杂人等滞留!快滚!”皮鞭抽打在褴褛的衣衫上,带出血痕。一个枯瘦如柴的老者踉跄跌倒,怀中婴孩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哭。那哭声尖锐地刺破寒夜,也刺穿了我最后一丝忍耐的弦。眼前晃动的,是刘虞车队妇孺惊恐的脸,是土塚旁寒鸦血红的眼,与眼前这鞭影下无助的啼哭重叠、交织,灼烧着我的肺腑!
“住手!”断喝声冲口而出,连我自己都惊于其中的怒意。我翻身下马,挡在那老者身前,冰冷的眼神扫过那几个挥鞭的军吏。他们认得我,动作僵住,鞭子讪讪垂下。我解下腰间不多的几枚铜钱,塞进老者颤抖的手中,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更多声音,只挥了挥手。老者浑浊的眼中滚下泪来,抱着孩子,一步一叩首地消失在黑暗里。身后军吏的目光,如芒在背。
那一夜,营房的油灯昏黄如豆。我一遍遍擦拭着银枪,冰冷的枪杆映着跳跃的火苗,也映着我眼中燃烧的火焰。枪尖雪亮,寒气逼人。白日里那婴孩的啼哭犹在耳畔,与将军府中庆功的狂笑形成地狱般的回响。这柄枪,渴饮的是不义之血,守护的是生民之安!可如今,它悬在腰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辜者受难,甚至……助纣为虐?指尖猛地划过锋刃,一丝锐痛传来,沁出血珠。这痛,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赵司马,”门外传来亲兵低沉的声音,“平原那边又有信使到了,给将军呈送例行公文。小人…听那信使跟伙夫闲聊几句。”
我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只凝神听着。
“信使说,刘玄德公在平原,今春青黄不接,他竟开官仓放粮了!亲自在粥棚施粥,听说累得几日没合眼…还有,有豪强欺压小民,强占田产,被他当堂拿了,依律严惩,田产悉数归还原主…百姓都道是‘刘青天’呢!”亲兵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地撞入我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久违的暖意。
开仓放粮…当堂惩恶…刘青天…
这几个词,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那界桥浴血破阵的身影,那伤兵营中俯身照料的侧影,此刻被这“刘青天”三字骤然点亮,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灼热!这才是仁德!这才是道义!这才是这柄银枪应追随的锋芒!
心底那杆无形的枪,长久以来被幽州铁幕般的阴冷和绝望死死压住,此刻却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震耳欲聋的铮鸣!那鸣响穿透了易京厚重的城墙,撕裂了帐外呜咽的寒风,直冲霄汉!枪尖所指,豁然开朗——正是那平原的方向!
我猛地起身,银枪在手中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吟,仿佛沉睡的龙终于感应到了召唤!灯影摇曳,将我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土墙上,挺拔如松,再无半分犹疑。
恩,已偿于阵前血战。
义,当归于黎民苍生!
这幽州的营盘,这白马将军的“恩遇”,已成束缚龙吟的樊笼!
解甲!
归田!
腰间的银枪无风自鸣,枪缨如血,指向东南那片被星月眷顾的土地——平原!
幽州的风,终是刮到了尽头。
当那封报丧的家书辗转递入我手时,粗糙的麻纸带着北地寒夜的凉意。指尖抚过纸上墨痕,心头却是一片奇异的平静,甚至……有一丝解脱。兄长病逝的消息,如同天意凿开的最后一道缝隙,让那早已盈满胸腔的去意,终于有了倾泻的出口。
我持信步入将军府邸,脚步踏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空旷的回响。厅堂依旧轩敞,公孙瓒踞于上首虎皮大椅,甲胄未卸,眉宇间是征伐惯了的凌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几名幕僚正低声禀报着与袁绍军前线的摩擦,空气里弥漫着铁与血的余味。
“将军。”我单膝跪地,双手将家书呈上,头颅低垂,声音沉静无波,“常山家书至,家兄……病殁了。” 话语出口,竟无哽咽,只有一片荒芜的坦荡。
堂中瞬间静了。幕僚的低语戛然而止。我能感受到上方那道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在我脊背上刮过,带着审视与研判。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只有烛火在灯罩里不安地跳动。
“哦?”公孙瓒的声音终于响起,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惯于掌控的分量。他并未接书,只缓缓道:“子龙忠勇,吾所深知。令兄之事,实乃不幸。” 他顿了一顿,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头颅,看到了更深的地方,“然值此多事之秋,幽州正需汝这般臂助。此去常山,路途迢遥,凶险未卜。汝……意欲何为?” 每一个字都敲在寂静的空气里,是挽留,更是试探。那无形的重压,如同昔日授予的兵权与恩遇,沉沉地覆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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