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三年,呼兰河刚封冻的夜里,王大麻子的榨油坊飘出了怪味。
守夜的老李头裹着羊皮袄蹲在灶台前,铁锅里的豆油正咕嘟冒泡,可那香气里混着股说不出的腥甜,像把晒干的血片子泡进了热油里。他哆嗦着往灶膛添了块松木,火苗窜起来时,看见横梁上垂下来几缕发丝,油亮亮的沾着豆粕,正一滴一滴往锅里掉油点子。
"麻、麻子哥?"老李头声音打颤,攥紧了手里的油梆子。这榨油坊开了三十年,王大麻子总说夜里不能回头看横梁,说那是"油鬼子"歇脚的地方。可此刻他分明听见身后有磨盘转动的声响,混着女人的低笑,像含着口豆油在喉咙里滚。
铁锅突然炸开般沸腾,金黄的油浪卷着半片指甲盖翻出来,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老李头惨叫着往后退,后腰撞上了榨油的木楔子。月光从窗缝漏进来,映出横梁上挂着的东西——那是具泡得发胀的女尸,青丝垂落如瀑,身上穿着件褪色的红棉袄,前襟上绣着的并蒂莲早被油浸透,变成两团模糊的紫黑。
"你瞅啥?"女尸突然开口,浮肿的眼皮掀起,露出眼白里游动的黑虫,"帮俺抠抠指甲缝里的油泥呗,都卡得慌..."
老李头的尖叫戛然而止,因为那女尸已经张开嘴,黑洞洞的喉咙里涌出滚烫的豆油,带着一股陈年腐肉的气息。灶台边的油缸突然齐齐炸裂,金黄的油浪裹着碎瓷片扑过来,在他瞳孔里映出最后一幅画面——王大麻子正站在门口,手里的油梆子滴着血,而他背后的墙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用豆油写的往生咒。
民国十九年,我爹带着我回呼兰河屯奔丧。
屯子里的老槐树挂着白幡,王大麻子的棺材停在当院,几个壮劳力正用新收的黄豆垫棺材底。我蹲在墙根剥玉米,看见隔壁赵婶子凑过来,压低声音说:"这老东西咽气前,攥着自己的手腕子喊'油鬼子来索命',你猜咋着?手腕子上印着五道紫黑的指甲印,跟被人从油泥里抠出来似的!"
我打了个寒颤,手里的玉米掉在地上。去年跟爹进城前,我亲眼见过王大麻子在后院炼油,他掀开那口百年老锅时,我看见锅底凝着层黑亮亮的油泥,里面嵌着半片泛青的指甲。当时他赶紧用木铲刮掉,还骂我:"小崽子乱瞅啥?这是老辈人留下的'油引子'!"
夜里守灵,煤油灯忽明忽暗。我蹲在棺材脚边打盹,忽然听见棺材里传来指甲抓挠木板的声音。"咯吱——咯吱——"像有人在里头抠着什么,混着豆油渗出的滋滋声。旁边的堂叔们鼾声如雷,只有我看见棺材缝里渗出点金黄的液体,在月光下泛着细密的泡泡,像极了那年在后院看见的油泥。
"二丫头,去灶间添把火。"堂哥推了我一把。我攥着煤油灯往灶间走,路过柴房时听见里头有动静。门缝里漏出的月光中,我看见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女人背影,她正对着水缸梳头,青丝垂落间露出后颈上的刀疤——那道疤我认得,去年给王大麻子送豆瓣酱时,他酒后掀开过女人的照片,说那是他早年淹死在呼兰河的婆娘。
"二丫头看啥呢?"堂哥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我猛地回头,柴房里空空如也,只有墙角堆着的豆粕上,留着五个深深的指印,像是有人用带油的手抓出来的。
后半夜起了风,呼兰河的冰面被吹得咔嚓响。
我蹲在灶间烧火,铁锅上凝着层白花花的霜。突然听见窗外有动静,抬头看见窗台上搭着一缕青丝,油亮亮的沾着豆粕,正往锅里滴着油点子。我猛地站起来,撞翻了身后的酸菜缸,却见那头发丝顺着窗缝爬进来,在灶台上拖出道油乎乎的痕迹。
"帮俺梳梳头呗..."女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慢慢抬头,看见房梁上倒挂着个女人,红棉袄的前襟浸着油,并蒂莲的花纹已经变成紫黑色。她的头发垂到我肩膀上,带着股焦糊味,分明是被热油烫过的。
"你、你是..."我的牙齿直打颤。女人咧嘴笑了,露出满口黑黢黢的牙,牙缝里卡着豆粕:"俺是老王家的媳妇啊,三十年前他嫌俺不会生养,把俺按在油锅里炼油引子...小丫头,你闻闻,这锅里的油香不香?那是俺的头发丝煮出来的..."
灶膛里的火突然蹿起来,照亮了女人浮肿的脸。她的眼皮突然翻上去,露出眼白里密密麻麻的油虫,每条虫子都背着半粒豆粕。我想跑,却发现裤脚被油泥缠住了,低头一看,地上不知何时积了层黑亮亮的油泥,里面嵌着无数指甲盖,正慢慢往我脚踝上爬。
"二丫头!"堂哥的喊声惊醒了我。我猛地回头,看见堂哥举着油灯站在门口,而房梁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窗台上的青丝在风里晃了晃,突然变成了一根油乎乎的麻绳,"啪嗒"一声掉在灶台上。
堂哥皱着鼻子:"啥味啊?咋跟老榨坊的陈油似的?"他弯腰捡起那根麻绳,突然惊叫着扔出去——那根本不是麻绳,而是根女人的头发,发尾还缠着半片泛青的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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