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霜降那天走进晨光游乐园的。
锈迹斑斑的铁门挂着“禁止入内”的警示牌，门缝里钻出的荒草间，散落着褪色的气球碎片和1989年的旧门票。作为废墟摄影师，我见过太多被时间遗忘的地方，但这里的空气里始终弥漫着焦糊味，像是某种灼烧记忆的残留。
旋转木马在中央广场沉默着，七匹木马中有三匹缺失了头颅，剩下的马眼是空洞的玻璃球，反射着灰蓝色的天空。我架起相机时，忽然听见齿轮转动的声音，最边上的白马突然开始上下摆动，鞍具上的铜铃发出破碎的声响，像是被掐住喉咙的呜咽。
更诡异的是鬼屋入口的电子屏。
屏幕上滚动着早已失效的公告：“1989年国庆特惠，凭票可参与‘午夜惊魂’活动，胆小者勿入。”公告下方的倒计时显示：00:00:13，数字跳动的频率与我手腕上的机械表完全同步，而我的表在进入园区时就已经停摆。
鬼屋走廊的声控灯忽明忽暗，墙面上的鬼怪贴纸褪成灰白色，露出底下焦黑的墙皮。我在拐角处发现半只烧焦的熊猫玩偶，它手里攥着张票根，日期是1989年10月1日，座位号是“13排7座”。
暗房里的照片让我毛骨悚然。
旋转木马的照片中，七匹木马旁站着七个模糊的人影，他们穿着80年代的花衬衫和喇叭裤，姿势与木马的摆动轨迹完全同步。其中一人的手腕上戴着和我同款的上海牌机械表，表盘显示的时间是22:13。
鬼屋的照片更不对劲。在本该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有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坐在台阶上，她的脸被浓烟熏黑，手里举着枚正在燃烧的烟花棒，火焰的形状像极了“13”这个数字。而我明明记得，拍摄时那里只有焦黑的墙壁。
我查到了晨光游乐园的事故记录。
1989年国庆节当晚，鬼屋因电路短路引发大火，十三名游客被困，其中七人当场死亡，六人重伤。唯一的幸存者是个穿红裙的小女孩，她在重症监护室里反复念叨：“木马在吃人，它们说要凑齐十三个人……”
旧报纸的配图里，救援人员抬着焦黑的尸体，背景中的旋转木马正在自动运转，七匹木马的嘴里都叼着某种红色物体，后来证实是受害者的围巾。照片右下角有行小字：“事故原因调查中，园区负责人称‘设备正常运行’。”
第二次进入园区时，我带了夜视仪和录音设备。
午夜十二点，旋转木马突然亮起点点灯光，是那种老式的彩色灯泡，每隔十三秒熄灭一次。我躲在灌木丛后，看见七个影子陆续出现在木马旁，他们的动作机械僵硬，像是被线牵着的提线木偶。
“还差六个。”其中一个影子开口，声音像是从生锈的管道里挤出，“上次那个拿相机的，算第三个。”
他们转向我藏身的方向，我这才看清他们的脸——皮肤呈现灼烧后的蜡状质感，眼窝深陷，里面蠕动着黑色的甲虫。最左边的影子举起手，我看见他手腕上的表针正在顺时针飞转，而我的表针却在逆时针倒退。
鬼屋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
我在13排7座的位置发现了暗格，里面有本烧焦的账本，记载着1989年“午夜惊魂”活动的购票记录。第七页用红笔圈着七个名字，旁边批注：“优质燃料，可供木马运转十三年。”最新的一页写着我的名字，批注是：“相机闪关灯可激活齿轮，备用零件。”
第三次进入时，我做好了万全准备。
穿防化服，戴防毒面具，口袋里装着强光手电筒和GPS定位器。然而当我跨过铁门的瞬间，所有电子设备同时失灵，手表指针停在22:12，距离“午夜惊魂”开始还有一分钟。
旋转木马已经开始转动，七匹木马的脖子上系着红围巾，正是事故中受害者的遗物。每个马鞍上都坐着个影子，他们向我伸出手，掌心有焦黑的掌纹，纹路形状与旧门票的二维码完全一致。
“就差你了。”红裙小女孩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她的连衣裙上还有未完全褪去的血迹，“1989年他们用我们的身体给木马供能，现在轮到你们来给我们续命了。”
她拽着我跑向鬼屋，走廊两侧的墙壁开始渗出油脂般的液体，那是当年焚烧尸体时融化的脂肪。尽头的铁门缓缓打开，里面摆着七口棺材，每口棺材上都刻着一个名字，最新的那口刻着我的名字，棺盖缝隙里露出半只上海牌机械表。
旋转木马的钟声响起，这次是十三下。
小女孩把我推进棺材，我看见她背后的墙上用骨灰写着：“每十三年换一批燃料，游客变木马，木马变游客。”棺材盖合上的瞬间，我手腕上的表突然走动，指针指向22:13，而旋转木马的影子投射在棺盖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13”字样。
我在医院醒来时，医生说我昏迷了三天。
手腕上的表显示22:13，再也无法调整时间。新闻里说晨光游乐园被彻底拆除，施工队在旋转木马地基下发现了七具骸骨，其中一具手里攥着台烧焦的相机，内存卡里只有一张照片——穿防化服的我站在鬼屋门口，身后跟着七个模糊的影子，他们的手搭在我肩上，组成了“13”的形状。
但我知道那不是全部。
在拆除现场的直播画面里，我看见推土机碾过鬼屋废墟时，扬起的灰尘中隐约有红裙小女孩的身影，她手里举着枚烟花棒，火焰在空中划出“13”的轨迹。而在画面左上角，旋转木马的齿轮正在废墟下转动，露出半只带铜铃的马脚。
如今我不敢再靠近任何游乐园，尤其是午夜时分。每当我经过旋转木马时，总能听见微弱的铜铃声，从地下深处传来，伴随着齿轮转动的咔嗒声，像是在倒数下一个十三年的轮回。
昨夜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晨光游乐园，旋转木马旁站着十三个人，他们穿着不同年代的衣服，脸上带着烧伤的疤痕。最前面的红裙小女孩向我微笑，她的手里拿着两张旧门票，其中一张是我的，另一张的姓名栏写着“2023年10月13日游客”，那是我第一次进入园区的日期。
当木马开始转动时，我终于看清了所有细节——每匹木马的肚子里都嵌着块怀表，表盘上的时间永远停在22:13，而怀表链上挂着的，是游客们的手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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