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末的辽北农村,一进腊月就冷得伸不出手。我跟着爹回大兴屯奔丧,二大爷的棺木停在西屋,窗台上供着半碗冷透的高粱米饭,饭上插着的柳木哭丧棒,在煤油灯底下投出晃悠悠的影子。
“夜里别往苞米仓子那边去。”守灵时三婶往我棉袄里塞了把桃木屑,“你二大爷走得急,没来得及给老屯的‘黄仙姑’上供,昨儿后晌我看见仓房梁上挂着串黄皮子毛。”
苞米仓在院子东头,是用秫秸扎的尖顶棚子,干透的苞米棒子码得比人高。那晚我起夜,月光把苞米仓照得发青,忽然听见秸秆堆里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像是有人在翻晾苞米叶。我攥紧桃木屑刚要走,仓子拐角处突然晃出个穿红袄的人影,扎着齐耳短发,手里抱着个半人高的纸糊枕头——是扎纸匠老周头给二大爷糊的“纸新娘”,本该明早跟着棺材一起烧的。
纸人红袄上的金粉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更瘆人的是她转头时,糊得周正的纸脸竟裂出道缝,嘴角朝着耳根扯出个不自然的弧度。我猛地想起三婶说的禁忌,咬着舌尖转身就跑,棉鞋在雪地上打滑,身后的“哗啦”声却越来越近,混着苞米叶摩擦的沙沙响,像极了有人踮着脚尖在追。
跑到屋门口时,我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吱呀”一声。抬眼望去,苞米仓的尖顶秸秆间卡着个纸糊的金元宝,正是白天摆在二大爷棺前的祭品。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金元宝旁边蹲着个毛茸茸的东西,尾巴蓬松得像把破蒲扇,听见动静扭过脸,两颗绿莹莹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我。
守灵的长明灯在午夜爆了灯花。我迷迷糊糊听见外屋有动静,扒着门缝看见爹和三婶对着供桌发呆——供桌上给二大爷准备的纸衣、纸鞋全没了,本该压在纸人手里的“阴婚庚帖”,此刻正歪歪扭扭地贴在苞米仓的秸秆墙上,墨迹未干的“聘礼”栏里,清清楚楚写着“黄皮子三对,高粱酒五坛”。
天没亮老周头就来了,看见空荡荡的纸人架子当场变了脸色:“昨儿晌午我往纸人眼眶里塞了粒黑豆辟邪,这要是让活物叼了去……”他突然盯着我的棉袄袖口,“你袖口咋沾着黄皮子毛?”
我这才发现棉袄上粘着几根姜黄色的毛,想起昨夜仓房看见的红袄纸人,后颈瞬间冒起冷汗。老周头蹲下身,用扎纸刀在地上划了个歪扭的“囚”字,刀刃刚入土,苞米仓里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摔在了苞米堆上。
三婶举着煤油灯过去,照亮的瞬间猛地尖叫起来——码得整整齐齐的苞米棒子中间,那个失踪的纸新娘正端坐着,红袄上沾满了新鲜的苞米须子,怀里抱着的纸枕头不知何时被撕开,里面塞着几团带血的黄皮子毛。最骇人的是她的纸脸,原本用墨笔画的眼睛竟变成了两个黑洞,黑洞深处闪着两点极小的绿光,像极了某种活物的瞳孔。
“是黄皮子借纸身子讨阴婚!”老周头突然把扎纸刀甩进苞米仓,刀刃正好钉在纸人胸口,“前年村东头老李家也遭过,黄皮子把自个儿的皮子扒了披在纸人身上,专找没娶过媳妇的光棍坟……”
他话没说完,纸人突然抖了抖肩膀,钉在胸口的扎纸刀“当啷”落地。苞米仓里传来密集的“沙沙”声,成串的苞米棒子往下掉,借着灯光我看见纸人的红袄底下鼓出个毛茸茸的轮廓,两只爪子从袖口伸出来,指甲上还挂着没撕干净的纸纤维。
爹抄起烧纸钱的铜盆砸过去,纸人应声倒地,红袄底下滚出只碗口大的黄皮子,后脊上的毛被纸浆粘得乱七八糟,最诡异的是它前爪抱着个纸糊的小酒坛,坛身上还贴着“二锅头”的红纸——正是白天摆在二大爷棺前的祭品。
黄皮子被砸中后怪叫一声,窜上苞米仓顶时撞掉了那串金元宝。我眼睁睁看着它嘴里叼着纸新娘的纸手,尾巴扫落了仓檐上的冰溜子,在月光下留下个佝偻的影子,像极了个穿着红袄的小老太太,正抱着新郎的手往坟地走。
天亮出殡时,抬棺的杠子突然断了。二大爷的棺材歪在雪地里,棺盖裂开条缝,我看见里面本该放纸新娘的位置,此刻躺着几团沾着纸浆的黄皮子毛,旁边还歪着个摔碎的纸酒坛,酒香混着腐土味钻进鼻子,冻得僵硬的尸体手指,竟诡异地勾成了握酒坛的姿势。
后来老周头说,黄皮子这东西最会记仇,二大爷年轻时在野地里撞见黄皮子讨封,那畜生问“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二大爷喝多了骂“像你奶奶个腿”,没想到时隔三十年,黄皮子竟借着阴婚来讨这口怨气。
那年冬天,大兴屯的苞米仓子都贴上了老周头画的纸符。我再没见过穿红袄的纸人,但每到月夜里听见苞米叶响,总会想起那只抱着纸酒坛的黄皮子,还有它背后雪地上,那串分不清是人脚还是兽爪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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