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车站的广播还在循环播放着车次信息,沈星河的指尖在录音笔的开关上顿了三秒——咔嗒,没反应。
他低头对着屏幕哈了口气,玻璃上凝起白雾,才看清电量显示栏里那道刺眼的红线。
三个月了。
他忽然想起今天早晨整理背包时,原本塞得满满当当的日程本不知何时空了半本,笔帽滚到夹层里,墨水都干了。
上一次在备忘录里列"风险预案"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暴雨天帮林夏家修漏雨的屋顶,他下意识算了防水材料的用量,却被林夏抢过笔,在"备用雨布"后面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猫。
玻璃门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打旋,扫过拎菜篮的老人、背书包的学生、踩着三轮车的小贩。
他们的脚步都带着股松散的烟火气,不像他从前在写字楼里见过的人群,连等电梯都要低头刷行业报告。
沈星河忽然笑了,喉结动了动——原来连续三个月没做"完美规划"的感觉,是胸腔里压着的石头在慢慢融化。
他把录音笔塞回包底时,金属外壳蹭到了母亲饭盒的木匣照片,边角已经磨得起毛。
车站出口的风灌进来,他鬼使神差跟着人流上了开往镇西的中巴。
司机按响喇叭,他望着窗外倒退的白杨树,忽然想起母亲说过:"阿河,有时候烧糊了饭,不是锅的错,是火候想和人说说话。"
镇西老粮站改造的社区食堂飘着焦香,沈星河在五十米外就闻见了。
青砖墙外挂着块红底白字的告示:"今日供应糊饭,限量三十份",墨迹还没干透,底下压着片梧桐叶。
排队的人从门里蜿蜒到巷口,有拎着保温桶的老头,系围裙的主妇,甚至几个穿校服的学生踮着脚往窗里张望。
他刚要转身,门里传来声喊:"小沈!"系蓝布围裙的阿姨擦着手上的面,从蒸笼后探出头。
她眼角的皱纹堆成花:"我就说这身影眼熟,你是不是住在南巷旅社那个带檀木匣的?"不等他回答,阿姨撩起门帘走出来,围裙兜里掉出半截焦锅巴:"陈阿婆托我带话呢,她说那木匣里的饭盒啊,现在是咱们食堂的'轮值主厨'信物。"
沈星河愣住,阿姨却笑出了声,指节敲了敲他背包:"别这么惊讶,老太太说'留给饿过的人',咱们这儿谁没饿过?
小时候饿过肚子,现在饿点烟火气。"她往门里努努嘴:"你看,今晚掌勺的是隔壁修自行车的王师傅,昨天是菜市场卖鱼的张姐——烧糊了才算合格,糊得越香,下个人接得越欢。"
他跟着阿姨进了门。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铁锅被烧得泛着暗红,锅沿结着层金黄的焦壳。
角落木桌旁,一个扎马尾的女孩正用竹片轻轻刮锅底,指尖沾了点焦屑,放进嘴里抿了抿。
见他看过来,女孩耳尖通红,竹片"当"地掉在桌上:"你...你是那个写'支炉守则'的人吗?"
沈星河在她对面坐下,桌上还摆着半块没吃完的糊饭,焦壳裂开的纹路像道金边。"我只是个带锅来的人。"他说。
女孩低头绞着校服拉链,声音轻得像飘在饭香里的雾:"我奶奶昨天烧糊了饭。
她平时总说'老什么老,我还能颠勺',可昨天刮锅底时手直抖,突然就哭了,说'终于敢承认自己老了'。"
竹片在锅底划出细响,沈星河想起十岁那年摔碎饭盒,母亲蹲在地上捡碎片,金漆描边时说:"破了的碗才盛得住岁月。"此刻女孩的睫毛上沾着水光,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原来那些被他精心计算的"火种",早就在最平凡的烟火里生了根。
夜里他住在镇东的小旅馆,木窗吱呀响着漏进晚风。
枕头下的手机屏幕亮起,是林夏的语音。
他指尖摩挲着母亲饭盒的照片,犹豫了三秒才点开。
"建国叔今天教养老院的爷爷奶奶用饭盒编花绳,"林夏的声音带着笑,背景里混着老年人的笑声,"他说'锅底打结,日子不散',张奶奶编得最快,非说要给你编条手链,说焦锅巴色儿吉利。"
沈星河把手机贴在耳边,听着那片嘈杂的温暖,忽然明白自己从前错了。
他以为在传递火种,可实际上是这些带着糊香的故事,把他从二十五年的商业计算里,重新拉回了人间。
次日清晨,社区食堂的烟囱刚冒出炊烟,沈星河就到了。
灶前站着个穿藏青工装的青年,正用手语和帮厨的阿姨比划。
他的手指在胸前划出流畅的弧线,指了指铁锅,又比了个"多"的手势。
阿姨点头,往灶里添了把松枝。
"需要帮忙吗?"沈星河蹲下整理柴火,松针的清香混着焦味钻进鼻腔。
青年转身,眼睛亮得像星子。
他从兜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你说糊了不怪,那我今晚多糊一点。"
沈星河接过纸条,在背面写道:"糊得响亮,才有人听见。"青年眼睛弯成月牙,把纸条折成小纸船,轻轻放进灶膛。
火苗"轰"地窜起来,纸船的边角卷成金红色,灰烬打着旋儿飘向天井,落进清晨的薄雾里。
他转身离开时,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拿出来看,屏幕上显示着"镇西社区服务中心"的来电。
沈星河盯着那串号码看了两秒,把手机重新揣回兜里。
风掀起他的衣角,他望着前方青石板路上浮动的晨光,忽然发现自己的脚步轻得像片云——原来所谓"负重",不过是他从前总爱替所有人提前烧好那锅饭。
而现在,他终于愿意等一等,等火候自己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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