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广州,盛夏的闷热像一块湿毛巾裹在人身上。我站在二纺厂新建的办公楼窗前,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手里捏着一封辗转多次才收到的信。信封上是陌生的字迹,落款是"上海市静安区第一中学"。
"陈厂长,三车间的设备故障已经排除了。"秘书小刘在门口报告,见我魂不守舍的样子,又补充道,"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摆摆手示意他出去,颤抖着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页信纸。照片上的少女穿着初中校服,站在一栋漂亮的教学楼前,笑得阳光灿烂。我几乎认不出这就是晓晓——她长高了,长开了,眉眼间依稀能看到小雅的影子,却又多了几分我没见过的自信与开朗。
信很短:
"陈志远同志:
您好。我是晓晓的班主任李老师。晓晓同学在作文《我的家庭》中提到您是她生物学上的父亲。按照学校规定,需要告知您晓晓已获得上海市三好学生称号。如果您想了解孩子在校情况,可与学校联系。
此致
敬礼
李雯"
我摩挲着照片,喉咙发紧。十年了,自从那个雨夜我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这竟然是我第一次看到晓晓长大后的模样。
"陈志远!"办公室门被猛地推开,唐婉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闯了进来,"你妈又在家里闹,非说我这胎又是女儿!"
我机械地将信和照片塞进抽屉,却还是被她眼尖地发现了。
"又在看那个小贱种的照片?"唐婉的声音立刻拔高了八度,"我告诉你,我肚子里这个才是你的种!那个丫头早就不认你了!"
"闭嘴!"我一拳砸在办公桌上,茶杯震得跳了起来,"滚出去!"
唐婉被我罕见的暴怒吓住了,捂着肚子骂骂咧咧地走了。我瘫坐在椅子上,头痛欲裂。她说得对,晓晓确实不认我了——十年了,小雅从未让晓晓给我写过一封信,打过一次电话。这张照片和这封信,恐怕还是因为学校规定才辗转送到我手上。
抽屉里的照片边缘已经被我捏出了褶皱。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抚平,锁进最底层的抽屉。那里空空如也,本该装满晓晓每年寄来的生日卡片和照片,现在却只有这一张孤零零的影像,提醒着我失去了什么。
下班回家,远远就听见家里的争吵声。
"你这个不下蛋的母鸡!第一胎是女儿,第二胎检查又是女儿!"母亲尖利的声音穿透墙壁,"我们老陈家要绝后了!"
"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男女平等!"唐婉不甘示弱,"再说了,要不是你当年..."
"要不是我什么?啊?你自己勾引我儿子还有理了?"
我站在门外,突然不想进去。这样的戏码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十年如一日。唐婉流产后再难怀孕,直到去年才终于怀上,结果B超显示又是个女孩。母亲的态度从此一落千丈,天天指桑骂槐。
我转身去了附近的小酒馆。老板已经认识我了,默默端上一瓶二锅头和一小碟花生米。
"陈厂长,又来借酒消愁啊?"隔壁桌的老王凑过来,"听说上海二轻局来考察,点名要见你前妻?"
我灌下一口烈酒,火烧般的滋味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林雅现在怎么样?"
"嚯,可了不得!"老王来了精神,"人家现在是处长了,管着对外经济合作,经常出国考察。去年还上了《解放日报》,说是'改革开放中涌现的女性领导干部典范'..."
我苦笑着又倒了一杯。小雅一直那么优秀,当年在县纺织厂就是最年轻的车间主任。如果不是我妈...
酒入愁肠,记忆越发清晰。我记得小雅怀晓晓时,哪怕妊娠反应严重也坚持工作;记得她坐完月子就急着回岗位,说不能辜负组织的培养;记得她总能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连我妈那么挑剔的人都挑不出毛病...
"陈厂长,别喝了。"老王按住我又要倒酒的手,"你胃不好,再喝又要住院了。"
我摆开他的手:"住院挺好,清净。"
最终我还是醉得一塌糊涂。朦胧中有人把我扶回家,耳边是唐婉的咒骂和母亲的唠叨。这样的场景太熟悉了,熟悉到我已经麻木。
半夜,胃痛把我惊醒。我蜷缩在沙发上,冷汗浸透了衬衫。茶几上放着一杯水和胃药,不知道是唐婉还是母亲放的。我艰难地吞下药片,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夜晚——晓晓高烧不退,小雅在电话里无助地哭泣,而我却...
"呕——"我冲进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镜子里的男人面色灰败,眼窝深陷,哪里还有当年"年轻有为的陈厂长"的影子?
二纺厂这些年每况愈下。改革开放后,沿海地区新建的合资企业设备先进、管理科学,我们这种老国企举步维艰。去年局里派来新厂长,我被降为副职,明升暗降。而小雅,却在这股改革浪潮中乘风破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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