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造纸工坊的桑皮纸晾满第三面墙时,刘妧袖中还揣着半片前日霍去病给的胡麻饼油纸。纸上用炭笔描着笔杆弧度,边角算筹记着"狼毫七、羊毫三"的配比——昨夜她在少府文房试写,那支嵌玉紫毫笔刚落"学而"二字,笔尖便在新纸上绽出分叉,墨点溅在纸角,像极了张素师傅说的"鼠毛混纺"。
"公主,宣州贡笔到了。"霍去病挑开竹帘进来,朱漆笔匣在晨雾里凝着水珠。他将匣子搁在案上,指腹蹭过她昨夜磨墨的砚台:"市舶司说大月氏人今早候在宫门外,捧着鹅毛笔要换咱们的梳毛法子。"他袖口沾着些许铜绿,显然是今早去武库取工具时蹭的。
刘妧取下支贡笔,对着光细看。紫毫尖泛着贼光,几缕灰白杂毛藏在根处,倒像是用硫黄熏过的鼠毛。"蒙云递了帖子,"她将笔搁回匣中,墨锭在砚池里转出圈涟漪,"说巳时三刻带三百笔匠来少府'朝圣'。"话音未落,前院忽起铜锣声,夹杂着"笔祖蒙恬,岂容篡改"的吆喝,连廊下的鹦鹉都受惊般叫了声"算学——"
霍去病撩帘望了眼,回身时顺手替她绾住散落的鬓发:"他们抬着蒙恬木像,木像手里攥着支断笔。"指尖掠过她耳廓时,沾着廊下艾草的露水,"我让伙夫备了热浆水,等下斗嘴费嗓子。"他的护腕上不知何时换了个竹节状的佩饰,细看竟是用废笔杆磨成的。
少府文房的青石阶前,蒙云青衿上绣着褪色的"紫毫霜"纹。他将三尺高的木像供在石案,漆皮剥落处露出虫蛀孔洞:"算学妖女安敢乱制!先将军以鹿毛为柱、羊毛为被,兔毫乃笔中君子,岂容狼毫这等腥膻之物玷污!"身后笔匠举的幡旗猎猎作响,"尖齐圆健"四字下,隐约可见鼠皮缝合的暗线——那线脚和去年查抄的匈奴细作密信如出一辙。
刘妧没接话,只朝张素师傅颔首。老匠人捧出陶盆,泡在石灰水里的狼毫根根直立,毛锋带着北地狼崽特有的青黑色泽,旁边竹筛晾着刚洗净的羊毫,雪白绒毛上还沾着北地牧草。"蒙先生可知,"她用竹筷挑起撮狼毫,水纹里泛着冷光,"宣州送来的'纯紫毫',十支有七支混着河套狼毛?"说罢将两支笔递给穿皂衣的老书生,"劳烦用这两管,各书百字《为政》。"她的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人群静了静,连檐角的铜铃都似屏息。
未时的日头晒透了廊下石板。老书生先取蒙云的紫毫,刚落"为政以德",笔尖便在桑皮纸上犁出飞白,"德"字心部墨色枯涩,撇捺处竟甩出星点。换过算学兼毫时,狼毫撑住笔锋,羊毫储足松烟墨,"譬如北辰"四字写得行云流水,百字终了,笔尖仍齐整如剪。有年轻笔匠忍不住凑近看,被蒙云狠狠瞪了眼。
"这..."蒙云的喉结滚动,手攥得腰间竹管咯吱响。霍去病上前半步挡在刘妧身前,目光扫过人群里袖口沾硫黄的笔匠——他们腰带上的皮绳编着匈奴特有的狼头结。刘妧却似未见,只对张素道:"把那台梳毛机抬来。"她的裙角扫过阶前的艾草盆栽,惊起两只绿头苍蝇,正落在蒙云的幡旗上。
青铜梳毛机摆在当院时,匠人正往齿轮里抹蜂蜡。张素取过狼毫置于梳齿间,按算筹刻度拉动木柄,原本杂乱的毛茬渐次排列,毛尖在阳光下形成齐整的斜线。"公主照着织机筘齿改的,"老匠人擦汗时,露出袖口祖传的"蒙恬遗风"刺青,"梳三次,毛尖误差不超半分。"旁边有小徒工好奇地伸手触碰齿轮,被霍去病笑着拍开:"小心夹手,这铜齿比匈奴箭镞还利。"
蒙云盯着梳齿间的狼毫,忽然拔高声音:"奇技淫巧!先将军造笔凭的是手眼心法,岂需这等铜铁玩物!"说罢便要踹向梳毛机,却被霍去病拧住手腕。他袖口皮子蹭过蒙云腕脉,冷声道:"先生还是先瞧瞧自家麻袋里的货色。"市令署差役倾倒麻袋时,混着鼠毛的兽毛滚了满地,几撮黄渍未退的毛团沾着硫黄味,引来几只蚂蚁在蒙云鞋边打转。
内堂传来研墨声时,刘妧正用算筹拨弄狼羊配比。霍去病替她续上温茶,青瓷盏沿凝着水珠:"方才阿罗撼说,犍陀罗人用天鹅羽管做笔,却总断在'佛'字的竖钩处。"他从袖中摸出支鹅毛笔,笔杆上的波斯文被磨得模糊,"我让人把笔杆改成了桑木,配你画的狼羊七三模子。"笔杆上还留着他刻刀的痕迹,歪歪扭扭像极了北军的箭号。
笔杆握在掌心时,触感像极了霍去病昨日握过的箭杆。刘妧蘸墨写下"刚柔"二字,狼毫的弹性将笔锋撑出棱角,羊毫储的墨让捺画饱满如唇。"比我在竹简上画的模子顺,"她抬头看他,见他衣领沾着梳毛机的铜屑,便伸手去拂,"昨夜又在武库改笔模了?"指尖触到他颈侧时,感到细微的脉搏跳动。
霍去病扣住她手腕,指腹蹭过她磨墨磨出的薄茧:"北军送来的狼皮,后腿毛最宜做笔心。"他的声音低下来,像檐角滴落的晨露,"昨儿梦见你在太学抄《春秋》,笔杆断了三次,醒了就把笔杆弧度改圆了些。"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在他发间落下金斑,护腕上的竹节佩饰轻轻撞在案角,发出"笃"的一声。
夕阳漫过窗棂时,张素捧着木匣进来。十支兼毫笔躺在蜀锦里,笔杆刻着"算学监制",笔尖在余晖中泛着青黑。蒙云不知何时缩在廊柱后,手里攥着支断成两截的鼠毛笔,喉结滚动着想说什么,却被霍去病一个眼神逼退。老匠人将笔递给刘妧时,手指微微颤抖:"公主,这狼毫配羊毫,写'永'字八法时,撇捺竟能出锋如刀。"
"张师傅,"刘妧取笔在桑皮纸上画了道弧线,墨色浓淡均匀,"明日先给各郡文学掾送百支,附张毛料配比图。"她顿了顿,转头看霍去病,见他正用小刀在笔杆上刻算筹符号,"少府的墨锭太稠,得让墨坊掺些松烟窑的新灰。"案头的算筹被风吹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像极了两人初遇时,他腰间玉佩的响动。
霍去病放下小刀,笔杆上多了道"七"字算筹:"我今早去看过,西市墨坊的老匠说,若按你说的加桐油,墨锭能保存五十年。"他说话时,窗外传来未央宫的钟鼓声,悠长的钟声里,刘妧忽然看见他护腕上的笔形玉佩——那是用第一支兼毫笔的废杆磨成的,此刻正沾着她方才试笔的墨痕。廊下的鹦鹉又学舌般叫了声"狼毫——羊毫——",惊飞了檐角的麻雀,扑棱棱带落几片瓦上的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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