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春末,谷雨,某偏僻山村的茶山。
那是我记忆开始的地方,再往前,就是一片空白。
我是谁?我生于何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
张婆婆上山采茶遇到了我,她在山脚下的村庄有房子,在村子的最边缘,一个人住,和村里人不熟络。
“你是哪家的女娃娃?家住哪儿?或者家里人的电话知道吗?”
她看上去不温柔,年纪还很大了,但精明干练,也很有精神。
可惜,她的问题我一个都不知道。她起初以为我是年纪小,说不清楚,后来弄清楚我什么都不记得之后,又千里迢迢去镇上做登记,希望我家里人来找我。
几个月过去,没有一点动静。她猜我大概是被丢弃了,因为我天生是个白发的人,在这种偏地方,容易被认作不详。
张婆婆说,那是愚昧。
张婆婆又说,大概不会有人来接我了,我就和她过吧,正好……她一个人,也觉得寂寞。
村里的孩子见到我都绕道走,他们刚开始的时候拿石头砸我,被我打了一顿,家里人上门,又被张婆婆骂了一顿。
我不觉得难受,也不觉得伤心,但张婆婆看上去很生气。
她哭着说我像个木头,像块石头,唯独不像是有情绪的人。
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原来她想让我变成那样的人么……
可我看着这个世界,永远像是隔了一层玻璃,我也并非平静的湖面,能被风吹起涟漪,如果非要比作什么的话,或许冰封的湖面更合适。
我在冰层之下,世界在冰层之上,那么近,又那么遥远……
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和花鸟鱼虫在我眼里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张婆婆想送我去上学,不过钱不够,也没人愿意借给她,我说我可以不去,她没答应,最后卖了一直珍藏的首饰,还是让我去上学了。
只是我仍然是那个异类。
在那之前,是她教的我。原来她也是读过书的,只是后来,被困在这个村子里。
她和我说的我最多的,就是做人要自私一点,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不要干,千万不要犯傻!
我那时看不懂她复杂的表情,也读不懂她眼底的悲伤,那大概是一个不好的故事。
我问,那为什么要管我的死活,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她没说话,我知道,我对她是负担,是她本不必背负的责任……
但我还是告诉她我记住了,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不做。
山脚下有棵大树,离家不远,她绑了一个秋千,在那之后的大多数时间里,我都在那里发呆,树上的鸟常常会跳到我肩上,似乎没有认出我是人类。
好笨的鸟,但我更乐意和它们待在一起。
时间的流逝,藏在浮动的云中,也落入我眼中。
时间对我来说真的有意义吗?
在那之后又很久,或许很久吧,家里来了个男人,他自称是我大伯,衣着打扮很得体,和张婆婆谈了很久。
张婆婆送走他那天沉默了很久,一个人坐在院落里,对着这破旧的屋子发呆,又盯着我看。
我那时仍然是她口中的木头。
第二天早上,她就把我推给大伯了,她说让我这个拖累赶紧跟着离开。
她那时候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只是那天,我像是提线木偶一样,连滴眼泪都没留下给她。
她说让我跟着走,我就跟着离开了。
只是我回头,透过院门,看到的是她佝偻的背影,是她独自在院落里,泣不成声。
我就这样看着她,被大伯拉着,渐渐走远,渐渐离开这个我生活了将近一年的地方。
再后来到了新的地方,有一大堆认不齐全的长辈,又多了一群哥哥姐姐。
大伯说,我是几年前已故的父亲在外遗孤,以后就是夏家的姑娘了。
我既不觉得不安,也不觉得高兴,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要笑,为什么大家要哭。
在这里要学的东西很多,但我觉得简单,每回完成之后都能在位置上发很久的呆。
大伯似乎很激动,不知道他在激动什么。
不过他很忙,照顾我更多的是诚叔——我的二表叔。
七月初的时候,大伯突然把我叫过去,表情很奇怪,欲言又止。
最后,他告诉我张婆婆去世了,独居又年迈,被歹徒盯上,砍成肉泥死掉了。
哦,死掉了啊……
死掉了啊……
死掉……
我的脑中闪过了过去一年的片段,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记得那么清楚,甚至连她脸上的褶皱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后来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没听清,好像突然耳鸣了。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等后来南颜姐晃着我的胳膊问我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才如梦初醒。
脸上的,竟然是眼泪吗?
是咸的,不,是苦涩的……
我沉默了很久,没有告诉她,独自离开,坐在很偏僻的秋千上发呆。
张婆婆,我现在不是石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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