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太阳像被黄土炙烤透的铁饼,沉甸甸地压在陈家洼的塬坡上。连最耐旱的酸枣刺都蜷起了锋芒,唯有枣树林里还藏着些若有若无的阴凉。王建国赤着膀子站在枣脯厂的晾房里,脊梁上的汗珠顺着晒成古铜色的纹路滑落,在竹筛边缘聚成小水珠,又 "啪嗒" 一声砸在新收的骏枣上。这些紫红的果子正在热气中慢慢收缩,表皮泛起细密的糖珠,在木风扇吱呀转动的阴影里,恍若撒了一地的碎玛瑙。
那台用旧拖拉机零件改装的木风扇是建军去年寒假捣鼓出来的。铁轴与木叶片咬合的地方总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王建国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从裤兜里掏出半截蜡烛,就着缝隙涂抹 —— 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土法子,对付金属卡顿最是管用。热风裹着枣香与铁锈味扑面而来,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十二岁的建军蹲在煤油灯下,就着父亲的老怀表研究齿轮结构,鼻尖上还沾着墨渍。
秀兰的围裙兜着刚出锅的枣蜜,深褐色的糖浆在陶碗里咕嘟冒泡,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鬓角的白发。自从采用建军寄来的 "真空熬制法",灶台边就多了个闹钟和玻璃温度计。此刻秒针每走一格,她的竹筷就轻轻搅动一下,眼睛在挂钟与温度计之间来回逡巡,连眨眼都生怕错过关键刻度。技术员站在旁边欲言又止,好几次看见她偷偷用衣角擦拭镜片上的雾气 —— 那是母亲留下的老花镜,镜腿用红布条缠着,在蒸腾的热气里轻轻摇晃。
木桌上并排放着两个陶罐,左边是用母亲传下来的老法子腌制的枣脯,果肉暗红,带着柴火灶特有的烟熏味,光是闻着,就能想起小时候趴在灶台边,等母亲揭开蒸笼时那股甜香;右边则是按规范流程制作的样品,透亮如琥珀,整齐码在白瓷盘里,边缘还压着建军寄来的《食品卫生标准》。秀兰用竹筷夹起两块,传统风味在舌尖散开时,她的思绪飘回了公社食堂的大锅饭年代。那时谁能想到,如今要用秒表和温度计,才能复刻出记忆里的味道?
厂房另一头,小虎正趴在蒸箱底下调试传送带。十四岁少年的白背心早已被机油浸透,后颈处还沾着几片碎草叶。自从去了镇上的农机站学习,他的裤兜里永远揣着那本磨破的笔记本,边角记满了 "齿轮间距三指传送带倾角十五度 "。此刻他的手指在齿轮间灵活穿梭,即便被链条刮出几道血痕也浑然不觉,嘴里还念念有词:" 建军哥说过,机械就像黄土地,得摸清它的脾气。"远处传来王建国的喊声:" 小虎,羊圈的木料拉回来了!"少年头也不抬地回应:" 哥,等我把传送带调平,明天就能减少卡枣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自己也是这样趴在雪地里,帮哥哥给枣树苗搭防寒棚,冻得通红的手指却怎么也绑不紧麻绳。
枣树林下,小梅趴在石桌上写作业,阳光透过枝叶在算术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咬着铅笔头,突然被一滴枣花蜜砸中了手背 —— 不知何时,头顶的青枣竟渗出了蜜汁。"小梅,过来认认这几个字。" 建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戴着洗得发白的帆布手套,手里拿着《果树病虫害防治手册》,书页间夹着用旧报纸包着的昆虫标本。"这是枣尺蠖,专吃新芽。" 他指着插图说道,镜片后的眼睛突然顿住 —— 小梅的课本里夹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蜡笔写着 "我要像三哥一样种出最甜的枣",旁边还画着个戴着眼镜的小人,手里举着比人还高的枣树苗。
当夕阳把塬坡染成橙红色时,秀兰完成了最后一罐枣脯的封盖。陶罐上贴着小梅画的标签:歪扭的枣树下,五个小人手拉手,最大的那个举着扳手,最小的抱着课本。陈满囤媳妇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妇女,每人手里都拎着新收的蔬菜。"兰啊,今个俺们帮你值夜班,你去歇会儿。" 她们的布鞋在地上蹭出沙沙的响,带着新鲜泥土的气息。秀兰望着她们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生产队时期,也是这样一群婶子大娘,在打谷场边支起大锅,给干活的社员煮疙瘩汤。
月光爬上枣园时,建军带着几个年轻人正在采集酸枣样本。手电筒的光束在枝叶间游走,惊起几只沉睡的麻雀。"小心别碰坏了嫩芽," 他压低声音说,"这些野生酸枣的基因,说不定能解决抗旱的大问题。" 忽然,他的手指触到一片卷曲的叶子,借着月光仔细端详 —— 叶背上布满细小的虫瘿,正是县志里记载的 "枣瘿蚊"。这个发现让他心跳加速,赶紧掏出钢笔在笔记本上记录,墨水却因为手的颤抖晕染开来,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回到窑洞,油灯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建军的白大褂挂在墙上,肩头的黄土与胸前的校徽形成鲜明对比。他正用树枝在地上画发动机原理图,给小虎讲解零件构造。"哥,要是我学会开拖拉机,是不是能帮厂里运枣?" 小虎眼中闪烁着憧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帽上的裂痕 —— 那是他偷偷摆弄哥哥的钢笔时摔的。"不仅是开拖拉机," 建军放下树枝,望向窗外的枣林,"等咱的枣树种质资源库建起来,说不定能吸引外面的专家来考察。" 他忽然想起白天小梅问的那个问题,"城里的小孩也认识枣尺蠖吗?" 此刻望着窗外的星空,他轻声说:"其实黄土地上的学问,比任何课本都深。"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