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夏天来得格外早。
农机厂的试生产进行到第七天,车间里热得像蒸笼。
杨进京蹲在刚组装好的柴油机旁,手指在缸体接缝处慢慢摸索。
汗珠子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往下淌,在后颈积成一道小溪。
"杨厂长,您这是..."郑卫国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全是汗雾。
这位鲁东来的技术专家衬衫后背已经湿透,粘在嶙峋的脊梁骨上。
杨进京没答话,继续沿着缸体摸到排气管接口处。上辈子他瘫在床上时,县农机站的老王头常来串门,没少抱怨国产柴油机漏油的问题。当时收音机里说,德国人的柴油机跑十万公里都不用大修...
"郑工,"杨进京突然开口,"这排气管垫片是不是该用铜的?"
郑卫国一愣:"现在都用石棉的,便宜..."
"铜的耐高温。"杨进京从兜里掏出个小本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些数据和草图,"我算了下,铜垫片成本高五毛钱,但寿命长三倍。"
车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几个正在拧螺丝的青工停下手,偷偷往这边瞄。张虎叼着半截烟凑过来:"杨哥,你啥时候懂这个了?"
杨进京笑了笑,没解释。上辈子瘫痪二十年,他除了听广播就是看书,连《机械设计手册》都能背下几页来。现在这些知识像泉水一样往外冒,挡都挡不住。
"还有这个。"他指向喷油嘴,"角度再偏两度,燃烧能更充分。"
郑卫国扶了扶眼镜,突然蹲下身,掏出钢尺量了起来。量完又翻开图纸核对,额头的汗滴在蓝图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神了!"郑卫国猛地一拍大腿,"杨厂长,您这眼睛比卡尺还准!"他转向围观的工人们,"都听见没?按杨厂长说的改!"
午饭时,杨进京的搪瓷缸子成了香饽饽。工人们轮流过来敬茶,都想打听厂长这手绝活哪学的。杨耀宋挤在最前头,眼镜片上全是好奇:"爹,你咋知道德国人用铜垫片?"
"书上看的。"杨进京夹了块王素心腌的酱黄瓜,咬得咯嘣响,"多读书,少扯淡。"
正说着,大儿子杨耀唐低着头蹭过来。他手上缠着纱布——上午拧螺丝时被毛刺划的。"爹,"大儿子声音像蚊子哼,"那个...喷油嘴角度..."
杨进京放下筷子,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拿去,我画的示意图。"
杨耀唐接过本子,眼睛越瞪越大。纸上不仅标了精确的角度,连改进后的燃油效率提升曲线都画出来了。"爹..."他喉结滚动了几下,"您这是..."
"吃完饭去三号机试试。"杨进京扒拉完最后一口面条,"记住,搞技术要胆大心细。"
下午的太阳更毒了。杨进京蹲在试车区,看着郑卫国亲自调试改进后的柴油机。老技术员的手稳得像台机床,每个动作都精准到位。
"点火!"郑卫国一挥手。
"轰——"柴油机爆发出比往常更清脆的轰鸣,排气管喷出的烟明显淡了许多。转速表指针稳稳停在标定值上,震动却比之前小了一半。
"神了!"郑卫国关掉机器,一把抓住杨进京的手,"杨厂长,热效率至少提高5%!这数据报上去,省厅非得给咱们发奖状不可!"
杨进京却皱起眉。他绕着机器转了两圈,突然指向底座:"这减震胶垫太薄,跑长途会开裂。"
郑卫国连忙趴下去看,果然发现胶垫已经有点变形。他爬起来时,工作服沾满了油污,眼睛却亮得像灯泡:"杨厂长,您这眼力...要不您来当总工得了!"
工人们哄笑起来。张虎趁机起哄:"就是!杨哥当厂长屈才了!"他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杨耀宋,"你小子可得好好学,别给你爹丢人!"
夕阳西下时,试车数据出来了。改进后的柴油机不仅功率提升,油耗还降了8%。郑卫国捧着数据单的手直发抖:"杨厂长,咱们这机器要成全国标杆了!"
杨进京望着车间里欢呼的工人们,突然想起上辈子听过的一个词——"技术红利"。那时候他瘫在床上,听着广播里说某某企业靠技术创新发了家,心里羡慕得不行。没想到这辈子...
"郑工,"他拍拍老技术员的肩,"明天咱们研究下涡轮增压怎么样?我在杂志上看到过..."
晚饭桌上格外热闹。王素心炖了只老母鸡,汤面上飘着金黄的油花。杨耀宋捧着碗都舍不得喝,一个劲儿问父亲涡轮增压的原理。大儿子杨耀唐虽然没说话,但眼睛一直往父亲这边瞟,手里的馒头捏成了面团。
"爹,"杨耀宋突然放下碗,"县农机站刘站长今天来找我了..."
"想挖你回去?"杨进京夹了块鸡肝。
"嗯,说给我提副主任..."杨耀宋推了推眼镜,"我说...我说..."
"你说啥了?"王素心着急地问。
杨耀宋突然挺直腰板:"我说,在俺爹厂里当工人,比在农机站当干部强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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