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汹涌狂暴的台风裹挟着咸腥的海水气息如一头凶猛巨兽一般猛地撞开窗户时,我正弯着腰,全神贯注地收拾着厨房里那些杂乱无章摆放着的瓶瓶罐罐。就在这一瞬间,一股清甜的香气如同一只轻盈的蝴蝶,破开水汽弥漫、潮湿不堪的空气,悄然飘入我的鼻中。它就像是母亲在冬日的炉火旁织毛衣时,缠绕在她纤细指尖的那一团柔软毛线,又细又长,缓缓地、轻轻地缠上了我的鼻尖。
没错,这正是那熟悉而迷人的桂花香啊!
突然间,“砰”的一声脆响打破了这份宁静,原来是一个玻璃罐从我手中意外滑落,直直地砸在了坚硬光滑的瓷砖地面上,瞬间碎裂成无数晶莹闪亮的小星星。我急忙蹲下身子,想要捡起这些碎片,但那些锋利无比的碎碴却毫不留情地扎进了我掌心的纹路之中。刹那间,一颗殷红的血珠沿着我手掌中的生命线缓缓滚落下来,宛如一滴悲伤的泪水。
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轰然打开,将我带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十五岁夏天。那一年,因为突发急性肠胃炎,我不得不住进医院接受治疗。苍白的病房里充斥着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令人感到压抑和沉闷。而母亲,则静静地坐在床边,手里握着一把小小的水果刀,小心翼翼地为我削着苹果。然而,不知怎的,那把看似无害的水果刀竟然也无情地划破了她的手指。
“妈!”看到这一幕,我顿时惊慌失措起来,手忙脚乱地就要伸手去按下床头的呼叫铃。可母亲却迅速地将受伤的手背到了身后,仿佛不想让我看到她的伤口。那颗原本应该被削去皮的苹果,此刻依然稳稳地在她染满鲜血的掌心中转动着圆圈。她微笑着对我说:“孩子,别担心,这点小口子算不了什么,比起织毛衣时不小心被竹针扎到的疼痛,这根本不值一提呢。”说着,她便将削成可爱小兔形状的果肉轻轻递到了我的嘴边。那一刻,我咬下一口,口中弥漫开来的不仅有冰糖般甜蜜的滋味,还有那若有若无的淡淡铁锈味道。
此刻的血珠滴落在白色瓷砖上,宛如一朵朵娇小的桂花悄然绽放。我凝视着窗台上那盆母亲遗留的金桂,墨绿的叶片间,米粒般大小的花苞正在微微颤动,仿佛是她在临走前,尽管插着呼吸管,却仍要努力抬起的手,颤颤巍巍地指向窗台上那将开未开的花朵。
十二岁的秋夜,台灯在起球的蓝窗帘上剪出母亲那佝偻的身影。棒针的碰撞声,恰似夏夜屋檐下的雨滴,我蜷缩在缀满补丁的棉被里,数着她织完了多少行。毛衣的领口总是带着她的余温,我常常把脸埋进去假装入睡,聆听着她那走调的《茉莉花》,声音渐渐轻柔下去,最后化作落在额头的一个轻吻。
“这件织完能穿三年。”她将毛线绕过我绷直的胳膊,“等我们小满长得比桂花树还高……”樟木箱里整齐地摞着二十件手织毛衣,从鹅黄的婴儿衫到靛蓝的校服外套,每件袖口都绣着金色的桂花,宛如一道绚丽的彩虹。去年冬天整理遗物时,我将它们叠成柔软的方块,在衣柜里筑起了一道彩虹墙。
雨水开始猛烈地抽打窗棂,我将浸着桂花的盐水缓缓倒进瓷盆。母亲曾经教导我,要像给婴儿洗澡那般轻柔地搅动花瓣。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能够站在灶台前熬制糖浆,那琥珀色的蜜汁在勺尖拉出晶亮的丝,病房的白墙上贴着她亲手写下的配方:“糖与水二比一,小火慢熬四十分钟。”
我如履薄冰般地摸出那张边缘起毛的便签纸,其背面犹如一幅被圆珠笔晕染开的水墨画:“给小满存嫁妆”。糖浆在锅里欢快地鼓起了琥珀色的泡泡,我有模有样地学着母亲的样子转动木勺,蒸汽如轻烟般扑在眼镜片上,朦胧间,我似乎看到她在白雾中若隐若现,发间别着去年采摘的桂花,恰似仙子从天而降。
“要顺时针转七下再逆时针转三下。”她的声音宛如天籁,在咕嘟声中若隐若现,“这样蜜糖才会如水晶般透亮。”我亦步亦趋地跟着那虚空之中的节奏数数,直到糖浆焕发出记忆中的光彩。去年今日,她就是这样紧紧握着我的手,完成了这最后的一课,监护仪的红线在玻璃上勾勒出蜿蜒的河流。
封存好的桂花蜜在架子上宛如一列金色的士兵,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最前排的玻璃罐上贴着“2012”的标签。那年暴雨如猛兽般冲垮了老房子门前的桂花树,母亲却如勇士般踩着及膝的积水,将那被淋湿的花瓣铺满了整个阳台。当我放学回家时,她正对着晚霞精心挑拣着花梗,鬓角沾着如碎金般闪耀的桂子。
“活着的东西总要留下痕迹。”她微笑着往我嘴里塞了颗蜜渍桂花,那甜味如潺潺细流在舌尖蔓延开来,汇聚成一片温暖的湖泊。如今我恍然大悟,她留给我的又何止是那三十罐桂花蜜——每当秋风如温柔的手轻轻卷起第一缕甜香,满城的灯火都仿佛化作了她那未曾拆封的信笺,承载着无尽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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