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德境内的破庙里,月光像把生锈的镰刀割裂了彩绘剥落的藻井。
幼天王蜷在韦陀像的阴影里,数着菩萨断掌上的蛛网——十三根银丝悬着七只僵死的蚊蚋,正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
这让他想起天王府的珍珠帘,只是那些南海明珠早被湘军炮火震成了齑粉。
"殿下忍忍。"黄文英抓了把香炉灰,往少年天子血肉模糊的脚底抹去。
逃亡路上磨破的织锦靴早被丢弃在溧水河滩,此刻那双玉笋般的脚掌布满水泡,左脚小趾的指甲盖不知何时掀掉了,露出粉红的嫩肉。
"忠王说天子失甲,犹如蛟龙褪鳞。"洪天贵福突然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腰间玉带。
那镶着三颗东珠的玉带本是翼王石达开所献,城破当夜他从忠王府火场抢出时,最中间那颗珠子已烧出蛛网状的裂纹。
黄文英的手顿了顿,香灰簌簌落进草鞋裂缝。
他想起半月前在宜兴渡口,李秀成将幼天王托付给他时,曾指着江心漩涡说:"这乱世如激流,龙鳞虽损,龙气不散。"
此刻破庙梁间忽有窸窣响动,竟是只灰鼠叼着半截黄绸窜过,那绸子上"太平"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当洪天贵福发现韦陀像后的暗格时,子时的更漏正滴下第十九滴水。
褪色的《资政新篇》书页间滑出一张地契,宁国府二十亩桑田的朱砂印戳下,李秀成的私印如凝固的血。
少年天子突然剧烈颤抖,他认出这是去年冬天,忠王奉命北征前,自己亲手用满江红染的印泥。
"得得得"殿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七百精毅营轻骑正在青弋江对岸换马。
席宝田特意选了滇马,这种马掌小而厚,裹了棉布后在石板路上几近无声。
领头的参将怀里揣着江西巡抚衙门的密函,上面说洪天贵福的贴身玉佩会在月光下泛出诡异的靛蓝色,那是东王旧部用苗疆蛊术养过的玉料。
破庙东南五里处的竹林里,二十八个太平军残部正在啃食生竹鼠。
他们不知道,白日施舍麦饼的老丈此刻正跪在席宝田帐中,袖袋里沉甸甸的官银压着半块沾了胭脂的绣帕,那帕子上绣的"洪"字,是某位王府侍女用断甲蘸着凤仙花汁刺的。
安庆督府的后书房里,更漏的滴答声与飞蛾扑打纱灯的声响交织成网。
曾国藩用狼毫笔尖蘸了蘸砚台,发现朱砂不知何时凝成了血痂般的块状。
案头并排放着两份奏折:左边是九弟国荃的"幼逆已毙于乱军",墨迹在"毙"字上重重洇开;
右边席宝田的捷报则带着江西特有的潮气,"伪王洪福瑱就擒于石城"的"擒"字最后一勾,像把出鞘的匕首。
"咳咳..."喉间的腥甜突然上涌,曾国藩急忙抓过帕子。
素白棉帕上绽开的血渍,竟与奏折上的"洪"字一般殷红。他恍惚看见十二年前在衡州练勇时,罗泽南指着湘江说的那句"涤生,这江水早晚要染红的"。
砰!八百里加急的黄封奏匣撞开了房门,檐下宿鸦惊飞时抖落的羽毛,正落在咸丰四年那份《靖港战败自请治罪折》的抄本上。
幕僚赵烈文注意到,大帅展开密报的手指在触到"洪逆余孽"四字时,关节突然泛出死白色,当年长沙城下,太平军的炮火也曾将他的帅旗染成这般颜色。
烛火"噼啪"爆出灯花,两份奏折在火焰中蜷曲成灰。
曾国藩望着飘向房梁的余烬,突然想起同治元年攻克安庆时,九弟在伪英王府拾得的那面西洋镜。
此刻那些飞舞的灰烬碎片里,似乎也映着无数个自己:衡州书生、湘军统帅、欺君罪臣......
寅时的梆子声从江面传来,曾国藩提笔在《剿捻方略》稿本上画了个朱圈。圈住的"整饬军纪"四字,墨迹顺着纸纹洇向十年前九江战报里"殉国"的塔齐布将军之名。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打在湘军阵亡将士名录的铁皮箱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杨家牌村外的古樟树已有三百年树龄,席宝田亲手系上的三百条红布,在暮色里像悬挂的脏腑。
精毅营的二百铳手伏在稻垛后,他们怀里的撞发枪填满了粤西特产的毒砂,这种掺了蛇毒的铅弹,能在百步外让人浑身青紫而死。
洪天贵福蹲在溪边捉泥鳅时,右耳突然嗡鸣不止。
这是天京突围时留下的毛病,每当危机临近,耳畔就会响起那夜太平门的喊杀声。他仰头望着鳞片状的层云,恍惚看见父亲洪秀全升天那日,天京城头掠过的白鹤群。
"天父杀天兄,江山打不通..."少年天子被按进泥水时仍在背诵《天父诗》,泛黄的宣纸碎片从衣襟飘出,墨字在溪水中舒展如复活的水蛭。
席宝田掰开他紧攥的拳头,那颗带裂纹的东珠在掌心刻出血色月牙,后来太医从慈安太后的朝珠上卸下此珠时,发现内壁用苗文刻着"劫火不焚"四字。
精毅营的刑名师爷记录口供时,注意到洪天贵福的绝命诗里藏着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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